Chapter. 29
越接近英國大獎賽的排位賽,圍場看臺與草坪上的觀賽人潮,越是聚集。 梅峻熙看著這兩年銀石賽道的盛況,尤其是頒獎台前的座位席,甚至出現專門應援坎貝爾的區域──這似乎也讓他們的車隊主席相當開心。起因大概是拜坎貝爾所賜,讓他們這場比賽的商品營收十分可觀,梅峻熙不禁這般猜想著。 「嘿,梅。」 在控制坊等待排位賽開賽的期間裡,愛莉諾亞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頭,並逕自湊了過來:「聽說你剛還一度找不到坎貝爾先生?」 「……我該謝謝大家的關心嗎?」 八成是他方才在維修坊出入口,逢人就打聲招呼,邊左顧右盼地尋找目標──這般舉動太過詭異,導致奇怪的傳言不脛而走吧? 梅峻熙不禁對此感到無奈,要不是英國大獎賽對於坎貝爾太過特殊,他也沒有必要在眾人面前,好好演繹一遍之前都是如何沙盤推演。 「不好說。誰叫整個蘭迪裡,就只有你知道他每次在排位賽前會躲到哪裡去。」愛莉諾亞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不僅能找到他,還能鼓勵他繼續出賽,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你才辦得到了。」 「我只是盡身為競賽工程師的職責罷了。」梅峻熙聳了聳肩,「還有鼓勵什麼的,他也沒有不出賽的理由吧?」 「………啊。」 「啊?」 梅峻熙一頭霧水地望著,一副似乎不小心說溜嘴、正一手反射性掩嘴的愛莉諾亞。 自知失言,但愛莉諾亞並沒有立刻轉移話題,而是頓了頓:「……坎貝爾先生沒有告訴你?」 「什麼?」 梅峻熙的回答,令愛莉諾亞下一秒板起了臉,也讓梅峻熙忽地發覺,自己很久沒有看見她露出這樣的表情──那是工程師團隊剛抵達今年首站阿布達比,莫理斯親切無比地告知她必須好好教導自己時,她所展露的嚴肅神情。 梅峻熙還記得當時愛莉諾亞的回答,是率性無比、鏗鏘有力的「我不要」。 「……好吧,我該相信樂華小姐的。」愛莉諾亞嘆了一口氣,「樂華小姐說得沒錯,坎貝爾先生並不會告訴你這件事。」 愛莉諾亞的一席話,讓梅峻熙頓時想起了方才在休息室時,坎貝爾的欲言又止。 「……愛莉諾亞小姐,您還好嗎?」 梅峻熙依舊毫無頭緒──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坎貝爾選擇沉默,愛莉諾亞知曉卻也不願告知;甚至牽扯,總是適時給予他許多幫助的賽道女王? 看著梅峻熙一臉擔憂,愛莉諾亞便輕輕地搖了搖頭,欣然一笑:「沒事,不用擔心。」 「真的嗎……」 「啊,剛忘了提醒你,希望你還記得佐藤這場更新了什麼。」 「欸?」 「他剛剛又跟卡茲波特先生,談到某些全新套件的適應性問題,你剛好不在,讓他有點頭痛呢。」 「啊?」 「我只好跟他解釋,你跑去找只有你才知道躲到哪裡去的賽車手了。」 「咦!?」 見梅峻熙驚愕不已,不用說話就明白他腦裡跑著滿滿的「真的假的」,讓愛莉諾亞忍不住噗嗤一笑。 「跟你開玩笑的。但佐藤是真的在找你,趕快去找他報到吧。」 「……噢。」梅峻熙此時的內心,正猶豫是否該指責愛莉諾亞的玩笑,還是繼續追問被輕易敷衍而過的疑問;但他隨後胡亂地點了點頭,決定還是以工作為重。「謝謝您的提醒,我會盡快回來。」 望著梅峻熙匆匆忙忙地奔出控制坊,途中還因為絆到自己的腳、腳步踉蹌,愛莉諾亞的嘴角忍不住再次失守,微微上揚。 「幹嘛不直接明講就好?」 始終待在控制坊另一側的山謬爾,一臉無奈地開口詢問。 礙於愛莉諾亞在蘭迪裡,是具有一定聲望的前線成員,且論年資也比山謬爾資深不少,使得他完全沒有藉口前來干預。 「算了吧。」愛莉諾亞輕輕一嘆,但她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那正在慌忙尋人的後輩上。「那些事情,說了大概只會讓他無法專心工作……雖然我知道他會整理好思緒,將這兩者好好區分開來,畢竟原本我還以為他會因為坎貝爾先生,而忘了自己是誰,又身在哪裡。」 「妳明明知道他不會讓妳失望的。」 「就因為這樣,我才更不願意說啊。」 聞言,望著愛莉諾亞露出少有的苦惱神情,山謬爾沉吟了好一陣子。 「……待在蘭迪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愛莉諾亞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 「吵死人了。」 見愛莉諾亞沒有打算繼續回應,山謬爾便自討沒趣地聳了聳肩,識相地拿起平板,二度確認這場排位賽的競賽方針。 當梅峻熙氣喘吁吁地回到位子上,排位賽也隨即展開。 他邊確認平板裡方才自佐藤那裡得來的資訊,邊戴起無線電耳機;他看著轉播螢幕,同時利用眼角餘光,偷偷地瞄了愛莉諾亞一眼。 毫不意外地,身旁的前輩仍然是那只要一進入比賽,便會變得無比沉穩的側臉。 這般因為她的熟稔專業,而自然散發的穩重氣場,讓梅峻熙不禁覺得,比起那位即便經歷傳奇、卻不掩八卦性格的技術總監,愛莉諾亞的存在更有穩定軍心的作用。 回過頭來,其實佐藤提及的都是些小問題,且早有解決方案,並同步匯入兩位競賽工程師的平板電腦裡。而這是否需要親自確認,就由兩位競賽工程師自行定奪,但佐藤也不否認自己的確在找他,不過只是單純盡告知之義務罷了。 這讓梅峻熙無法理解,因為深知愛莉諾亞十分厭惡浪費時間的行為,因此會催促自己一再確認,完全不似她平時會做出的打算。 不過現在已過詢問的時間點,如同賽車手不斷在每一圈的路線裡,尋找最佳的出彎時機一樣,比賽過後再來思考並無濟於事。 「梅。」這時,卡茲波特冷不防地拍了拍他的肩頭。「要出發了喔。」 「喔……噢,好。」 「在想些什麼啊?」明白梅峻熙方才想事情想到出神,卡茲波特便不懷好意地湊了過來,盡量壓低了音量。「我知道愛莉諾亞十分漂亮,但一直盯著猛瞧,並不能幫助你奪得她的芳心喔。」 「…………您放心,我並沒有那種念頭。」 梅峻熙不得不承認,他的偶像果然還是遠觀就好。 「真假?我看你們感情很好,還以為……」 「而且我只是在想事情。」 噢,等等。 眼前這位平時散發著知性氣息,但實際上是名特別喜愛打探八卦的老男人,身為車隊高層之一仍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他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想?在想什麼?」見梅峻熙忽地停頓,卡茲波特便挑了挑眉。「想問愛莉諾亞死會了沒?噢、我跟你說,愛莉諾亞還是喜歡年紀比她大的成熟男人喔。」 「才沒有那回事。」嗯,果然還是算了。「我要來開工了。」 看著梅峻熙迅速戴上耳機,卡茲波特沒有回答,而是露出一個了然於心的微笑──但願他不是想到,足以與肥皂劇並駕齊驅的荒唐橋段。 在紅牛車隊的納爾森、駛出賽道之後,山謬爾便指示後方的技師,指揮自家的兩位賽車手準備出發。 即便是在樂華之後才駛出維修坊,坎貝爾甫出場,場邊觀眾的歡呼仍不絕於耳;這讓人不難體會到什麼叫做車隊主場,挾著這股氣勢,甚至令梅峻熙產生英國大獎賽,幾乎勝券在握的錯覺。 接著第一節排位賽,彷若樂華的個人舞台,她一出場便創下其他賽車手望塵莫及的完美圈速,距離刷新賽道歷史,僅有一步之遙。 相較整個賽道上,成績僅次於她的坎貝爾,兩者成績卻還有著一定程度的差異;讓人不由得地再次讚嘆,賽道女王果然是一級方程式近十年來、最具天賦的賽車手。 這顯然已經無關她的性別,她的成就已是場上──抑或是世上所有等級的賽車競賽──任一賽車手的職業生涯,最終期盼達成的目標。 但要是認定坎貝爾,也抱有與眾多賽車手同樣的冀望,那未免也太不了解他了。 第一節排位賽,偕同樂華不負眾望的表現,便在圍場邊熱鬧喧嘩的情況下,暫且劃下句點。這時梅峻熙與愛莉諾亞也自分析部門那裡,獲取賽道上的即時天候狀況,並得知賽道上某些路段的風勢,有愈趨強勁的傾向。 風向與風速,一向是最令眾車隊頭痛的天候狀況之一。場上所有車隊擁有的戰駒,為了達到理想中的極限速度,整台賽車幾乎都採用既堅固又輕盈的碳纖維所構成;但也因此極為輕量化的車體,在面對難以捉摸的側風及尾風,更容易受其影響。 「真是討厭啊。」愛莉諾亞咕噥了一句,忽地轉過頭來,向梅峻熙眨了眨眼。「請問這時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啊?」 「請教教我吧,梅先生?」 「呃……如果在風速過快的情況下,這段遙控數據要是超出正常範圍,就必須立刻在下一圈召回賽車手。」 梅峻熙一頭霧水,他不明白為何愛莉諾亞會驀地反問,這已經被她斯巴達式指導好幾十遍、號稱是基礎中的基礎之事項。 「很好。」愛莉諾亞輕哼了一聲,無視了梅峻熙的滿頭問號。「期中考及格囉。」 「…………咦?」 「開心一下吧,期中考一點也不難。」 「不,我的意思是……原來有期中考?」 聽聞這番疑惑,愛莉諾亞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伸出手,豪邁無比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然而看著愛莉諾亞那標緻的臉龐,一絲陰鬱一閃而逝,梅峻熙忍不住皺起眉頭。 「……妳真的沒事嗎?愛莉諾亞?」 這句話讓愛莉諾亞一臉訝然,愣愣地望著梅峻熙一反常態,不再對自己畢恭畢敬,端正的五官還因此染上肅色。 她收起那為了虛晃一招、而拍著梅峻熙肩頭的掌心,露出了不甚明顯的苦笑。 「難得你今天特別會閱讀空氣。」 「愛莉諾亞小姐──」 可惜梅峻熙的疑問尚未落定,賽會官方便無情地打斷,同時發佈了第二節排位賽即將展開的廣播。 他望著愛莉諾亞擺出要他什麼都別說的手勢,便下意識地抿緊雙唇,無奈比賽當前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僅能將所有注意力,全放在自家賽車手的身上。 不過他終究只是平凡人等,在開啟無線電、呼喚那再熟悉不過之姓氏的同時,終究忘了如何收斂自己的語態。 『發生什麼事了嗎?』 啊,該死。 「……沒什麼。十八及十九號彎道的風勢強勁,小心一點。」 『好。』 見坎貝爾一如往常地迅速回應,梅峻熙卻沒有立刻關上彼此的無線電;他兩眼直盯著仍亮著的無線電燈號,滿腦子都是他不知該從何問起的滿滿疑惑。 他是該立即關閉通話,好讓賽車手專心進行排位賽,而不是趁這個時候──說實在,有點趁人之危──尋求急欲知曉的解答。 『峻熙。』 「咦?噢……抱歉,有什麼問題嗎?」 就在梅峻熙基於職責、正想作罷的時候,那只有他才聽得到的溫柔嗓音,便像是在回應他的期盼一般,驀地乍現。 『我只是在猜你有沒有關上無線電。』坎貝爾語中帶笑,『看來是沒有。』 賽車手一有需要告知車隊的事項時,都是透過複雜無比的方向盤上,找到可以進行通訊的按鍵。且只要順利接上頻道,方向盤上的液晶螢幕,也會顯示一個小小的成功圖示。 不過這無非代表了坎貝爾,目前並無心在排位賽上頭。一認知到這一點,梅峻熙便喟然一嘆,無奈提醒:「請您專心比賽,坎貝爾先生。」 『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從今以後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梅峻熙眨了眨眼,感到有些意外。「真的?」 『真的。』 「…………那就這麼說好了?」 『對。我們說好了。』 一得到坎貝爾的允諾,梅峻熙便趕緊關上兩人之間的無線電;畢竟這在車隊內,仍是不被允許的行為,且魯道夫也不是第一次告知他倆,不許再將無線電作為聊天手段。 雖然他覺得即便自己做到了,坎貝爾也不見得會將車隊主席的警告放在心上。 既然坎貝爾已經承諾,那麼他就沒必要繼續分神於,這在蘭迪裡與他最為親近的三人──無論是總是適時給予幫助的樂華、悉心指導自己的愛莉諾亞,以及他所全權負責的坎貝爾──究竟發生了什麼無法全盤告知的事情。 因為梅峻熙明白,坎貝爾只要與他說定,就從不食言。 由於場上風勢愈加強勁,且稍早的報告也指出,華萊斯的意外便是突如其來的側風所導致;但奇妙的是,賽會官方並沒有對此下達迴避指示,只告知所有參賽車隊,第二節排位賽如期舉行。 這讓場上任何一名競賽工程師,不得不繃緊神經,就連蘭迪車隊也不例外。 梅峻熙邊關注手邊正在奔馳的數據,邊抬頭稍微察看即時轉播螢幕;只見眾人推崇的賽道女王已完成暖胎,即將展開目前賽道上的第一個計時圈。 這是可以藉著樂華在全力奔馳時,所產生之尾流,順勢提昇速度的最佳時機。梅峻熙自然是遵循、蘭迪需要兩名正賽車手互相拉抬彼此圈速的方針,並準備告知負責的賽車手,該是認真打破賽道成績的時候。 『等等。』不過梅峻熙還沒開口,尚未回到起跑線的樂華,便先向愛莉諾亞開啟了無線電。『直線路段的風勢非常大,有點影響到我行進的速度。』 「那這圈就不要跑了。」愛莉諾亞不等山謬爾下達指示,果斷地做出決定。「梅那裡也是。這圈結束後,直接回到維修坊,我們等風勢較小的時候再出發。」 『好。』「好的。」 然而,就在這通無線電結束,梅峻熙還沒能回報狀況給坎貝爾的同時,隔著耳機,忽地傳來一段刺耳無比的緊急煞車聲。 這讓梅峻熙隨即仰頭,望向有著即時賽況的轉播螢幕,正上演著一輛深紫賽車,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於最後一彎打滑衝出。 然而最怵目驚心的,是緩衝區的路面,並沒有發揮摩擦減速的效果。 這使得該輛賽車,正以難以想像的力道及速度,以車身側面,硬生生地撞上由水泥所搭建而成的賽道圍牆。 這時螢幕所呈現的現場畫面,頓時被漫天飛舞的飛塵所遮掩,場邊則一片鴉雀無聲;直到塵埃落定,那車身幾乎全毀,屬於賽道女王的車號、僅能依稀可見之紫色戰駒,才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 而這場突如其來的強烈撞擊,也使得整片緩衝區滿是散落的零件及車體碎片,有的甚至隨著風勢,掉往賽道方向。 隨著賽道官方揮舞紅旗,圍場邊的觀眾席,嘩然聲便此起彼落;然而蘭迪的控制坊,彷若成了完美的對照組,反倒陷入了一片難以承受的死寂。 梅峻熙並不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嚴重的賽道意外,畢竟他可是能夠自詡為,世上最為忠實的一級方程式賽車迷之一。 不過他現在可不僅僅是一名觀眾,還是一名車隊的競賽工程師。 他現在是該提醒坎貝爾放慢速度,小心避開事故地點,並依循紅旗的規定,立刻回到維修坊。但他卻發現自己張著嘴,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僅能無奈地任憑思緒、還掙扎於這場猝不及防的慘況當中。 那不只是身為觀眾時的驚愕與遺憾,還混雜著許多無法言喻的負面情緒──甚至突然再次意識到,一級方程式賽車就是急速與危險兼具的極限運動。 「……樂華?樂華,妳沒事吧?」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短短的幾秒鐘──愛莉諾亞嚥了嚥,迅速開啟無線電。 「樂華!快回答我!」 『………………我沒事。』過了好一會兒,耳機才傳來樂華略微沙啞的虛弱聲音。『剛好像有什麼碎片砸中我了,感覺頭有點暈。』 「好。妳不要亂動,賽會有派出救護車了,馬上就會到妳那裡。」 『嗯。』 無線電一結束,愛莉諾亞便一手扶著額,沮喪地低下頭來。 這還是梅峻熙,第一次見到愛莉諾亞如此驚惶失措的模樣。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慌慌忙忙地伸出手,安慰似地握住愛莉諾亞置於大腿上,不斷施力緊握的拳頭。 應是這表達關心的方式實在太過笨拙,愛莉諾亞忍不住輕笑出聲:「我沒事的……這次真的沒事,梅。」 「……我不相信。」 「放心,發生意外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也不是什麼容易消化的鬼東西。」她無奈地輕哼了一聲,「但你再這樣握著我的手,我怕我等等就要跟坎貝爾先生單獨談談,該怎麼把你搶過來了喔。」 「愛莉諾亞就跟樂華小姐一樣,並不會喜歡年紀比自己小的男人。」 「……哈哈。」 「……」 「…………沒事的。我是在慶幸自己沒有白疼你。」 雖然梅峻熙當下,直想回覆如果是斯巴達教育就免了;但見愛莉諾亞強顏歡笑,就算多麼遲鈍,都該明白現在並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喬安與愛莉諾亞,現在立刻跟著樂華一起去醫院檢查。』 驀然間,魯道夫久違地透過車隊無線電,向所有成員下達指示。他那不慌不忙的沉穩語調,也在瞬間平撫了因為賽道女王的意外,而躁動不安的團隊氛圍。 『隨行醫生回報樂華似乎有腦震盪的狀況,得經由專業的診斷,才能進行下一步的治療。其餘人員繼續堅守崗位,賽會可還沒宣布取消第三節排位賽。』 魯道夫的廣播一結束,梅峻熙便見愛莉諾亞迅速躍下座位,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他的視線跟隨著愛莉諾亞離去的身影,內心千頭萬緒,直到肩膀被人輕拍一下。 梅峻熙望向動作的來源,只見卡茲波特露出了「一切都會沒事」的溫和微笑。接著,這位蘭迪的技術總監指了指轉播螢幕,提醒他比賽還沒結束。 然而,任誰都看得出蘭迪車隊的士氣,正因為樂華的意外而極速銳減。這也讓梅峻熙深深地感受到,人們對於事態無常的無能為力,甚至會莫名檢討起無法事先預知的自己。 『峻熙。』 「有?」 熟悉的呼喚忽地在耳邊響起,促使梅峻熙將思緒拉回,並下意識地回首,看向剛將賽車駛回維修坊的自家賽車手。 『等等下班一起去探視樂華。』 「……好。」梅峻熙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沒想到坎貝爾竟會主動提出探望樂華。接著反問:「那……我需要帶什麼伴手禮嗎?」 『蘋果吧。她最討厭蘋果了。』 這段回答惹來控制坊剩下成員的一陣笑聲,緊繃的氣氛也在剎那之間,緩和不少。 梅峻熙登時明白,坎貝爾其實正試著做好車隊靈魂人物的職責;即便能預見他內心百般不願意,梅峻熙還是忍不住為此感到開心,嘴角微揚。 「那你呢?」既然男人都起頭了,那不如就助他好人做到底吧。「你要帶什麼?」 『桿位。』 坎貝爾毫無猶豫,也毫不客氣地堅定回道。 看著賽會的工作人員、正拿著掃除工具,快馬加鞭地整理賽道;至於樂華所駕馭的賽車,則早已由吊車帶離現場──梅峻熙只能再次稱讚,不愧是舉辦將近七十年的英國大獎賽,處理事故的速度有條有理,迅速確實,且絕不馬虎。 沒多久,所有車隊都收到賽會公布第二節排位賽,將在十分鐘後,重新展開的消息。 梅峻熙深吸一口氣,迅速重整心境,做好應戰準備。他環顧著少了愛莉諾亞──這位不曾缺席任何一場大獎賽的工程師前輩──的控制坊,除了感到空盪之外,更加深了內心所感受到、來自比賽的無形壓力。 現在的蘭迪車隊,就只能倚靠坎貝爾孤軍奮戰;若坎貝爾不能奪得較為前排的起跑名次,無疑會對明日正賽,給車隊帶來更多更加詭譎的不確定因素。 但要是就此退縮,那他梅峻熙,也就沒有繼續擔任競賽工程師的必要了。 「──好,準備將桿位帶給樂華小姐吧。」 梅峻熙說道。他相信他倆一定辦得到。 『那當然。』 坎貝爾如同以往,回答的語調,堅定不移。 由於愛莉諾亞的臨時離席,即便蓋瑞即時前來幫忙,等到所有工作告一段落,牆上的時針也早已逼近數字十的位置。 梅峻熙就這樣一邊聽著蘭迪的八卦王,喋喋不休地說著沒有任何營養可言的車手花邊新聞,一邊等待資料的雲端傳輸;腦子裡則時時提醒自己,等等要與坎貝爾一同探望樂華的約定。 似乎是發現了梅峻熙的心不在焉,蓋瑞便沉默了好一會兒,以難得正經的口吻開口:「嘿,梅。」 「怎麼了嗎?」 梅峻熙發覺到蓋瑞態度的轉變,但兩眼仍舊盯著眼前的數據,等待它們確實跑完。 「不用緊張。」蓋瑞聳了聳肩膀,「如果有什麼狀況,喬安會告訴我們的,但現在群組靜悄悄,就代表樂華小姐沒什麼大礙,放心吧。」 「真的?」 「而且……我不覺得坎貝爾先生會去探望樂華小姐。」 梅峻熙這才抬起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八卦王:「……怎麼說?」 「因為前年也曾發生過類似的狀況。」確認自己所負責的工作已完成,蓋瑞便一手撐著下巴,回望梅峻熙那滿是困惑的眼神。「那時坎貝爾先生也說會來問候樂華,但直到樂華小姐出院,他始終都沒有出現。」 「……」如果這陣子關於坎貝爾的賽歷惡補,梅峻熙沒有記錯的話,蓋瑞所說的,就是前年德國大獎賽所發生的翻車意外。 記得那時樂華是因為肩膀挫傷而立即送往醫院,還好後來檢查無恙,當天晚上便順利出院。至於坎貝爾,比賽結束之後,便被記者追問是否會去關心隊友,而他基於隊友立場,則是給予肯定的答案。 不過後來的事態發展,梅峻熙便無從得知了──現在倒是從蓋瑞的嘴裡,得到了不怎麼意外的後續補遺。 「……但那也是兩年前的事情了。」梅峻熙決定替坎貝爾緩緩頰,畢竟凡事不可同日而語。「我想,他今天一定會去探望樂華小姐的。」 「或許吧。」蓋瑞回道,「不過我還是認為,坎貝爾先生最終寧可回房好好睡上一覺。」 俗話說事出必有因,坎貝爾總是我行我素、讓人捉摸不定的應對態度,會讓蓋瑞如此猜想,也是無可厚非。 然而,早已明白坎貝爾不過是不想浪費力氣,在對自己毫無幫助的事情上;但只要是真心實意地承諾,便會言出必行──梅峻熙總覺得,自己有義務提出導正視聽的辯駁來。 「我不討厭蓋瑞、總是說些我從沒聽過的場邊八卦。我得承認那些真的非常有趣。」他頓了頓,「但我無法接受你在不了解一個人的前提之下,純屬杜撰出來的故事。」 「嘛,我知道。」蓋瑞擺了擺手,表示沒將梅峻熙的指責放在心上,隨後卻忽地左顧右盼,確認控制坊只剩下他們兩人,才湊向前、小聲嘀咕:「但你不知道的是,樂華小姐打算在今年賽季結束後退休吧?」 「啊?」 「退休。」似乎是以為梅峻熙當下沒有聽清楚,蓋瑞便再次複誦一遍。「樂華小姐打算在年底退休。」 「…………………………退休?」 咦? 「好吧,看你的樣子是真的不知道。」 「等……等、等等!你說──」 「別那麼大聲欸!」蓋瑞阻止了梅峻熙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並再次壓低音量。「這件事可是只有高層他們知道,我是在某天到處閒晃時,不小心聽到的。」 「……這是真的嗎?」 「我不確定。但看到魯道夫先生這陣子,特別重視威廉在F2的發展,我想是八九不離十了。」蓋瑞搖著腦袋,「而且聽說連愛莉諾亞小姐也是。」 梅峻熙愣了好一會兒,接著顧不得其他,便匆匆忙忙地躍下維修車道,不理會蓋瑞在後方氣急敗壞地喊著要去哪裡,直往維修坊的方向而去。 也難怪蓋瑞會如此堅定地認為,今次樂華出事,坎貝爾絕對不會前去探望。 先不論坎貝爾曖昧不明的公關態度,那在同行眼裡,只要樂華欲退休的風聲一出,圍場邊總免不了出現她在今年下半年的定位,肯定會被車隊直接視為二號車手,不需再給予女王般隆重待遇的猜想── 但梅峻熙始終瞭解到,坎貝爾的性格並非如此;而圍場邊有跡可循的可能猜測,他一定會盡己所能,不會讓它順理成章地就此發生。 畢竟不管樂華是否會在賽後宣布退休,都不是她應得的結果。 梅峻熙一邊快步走著,確認著自家賽車手不在維修坊裡,便把身上的全套通訊設備通通拿下,隨手放置在廊道旁的櫃子上頭。 要是平日,因為性格使然,縱使工作再忙,他在離開前一定會把所有器材──無論是控制台上四散的無線電耳機,還是不知為何來到的器材一一歸位,以省去隔日還要到處尋找的麻煩。 不過現在,他並無心顧及這些瑣事,也只好改天再來謝謝蓋瑞的義務幫忙了。 畢竟當務之急,他得先找到又不知道失蹤到哪去的坎貝爾。 他不確定男人是否屬於鑽牛角尖的類型──他承認自己確實還不夠了解他──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樂華即將退休的消息,對坎貝爾而言,絕非字面上這般輕鬆簡單。 梅:現在我終於能反將一軍了!居然敢在賽後放我鴿子!
坎:所以呢? 梅:你就不能有點愧疚的樣子嗎? 坎:不然你說說看,要怎麼補償你才好? 梅:不,還是算了……等等!你在摸哪裡!? 坎:不用客氣,這是說好給你的補償。 梅:誰跟你客氣!住、住手!那裡真的不行! |
CHAPTER. 30
在與蘭迪的公關長通過電話、確認樂華已出院,並返回宿舍休息之後,梅峻熙便收起手機,快步踏上前往自家公寓的路線。 負責管理蘭迪員工宿舍的櫃台人員告訴他,坎貝爾並沒有回到這裡,因此他絞盡腦汁,猜想坎貝爾最有可能躲藏起來的地點,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可能選項。 與此同時,梅峻熙也頓悟到他的戀人,需要靜下心時會選擇的地點,不過就那幾處顯而易見的所在。 看來是自己過於慌亂了。於是他慢下腳步,盡可能不讓樂華與愛莉諾亞即將離開的消息,加劇自己對於未來所感受到的不安。 果不其然,越接近他那遠離城市喧囂的公寓樓下,那已換下車隊制服的挺拔身影,便愈趨明顯。 「你知道我找你找很久嗎?」 「生氣了?」 梅峻熙本來不想這般毫不留情,但為了尋找失約的男人、所因應而生的無謂奔走,確實讓他感到煩躁。 可又不得不承認,在見到坎貝爾之後,原本嘈雜的內心,也在同時沉靜下來。 他邊低頭確認手機的顯示時間,甫接近午夜:「我都忘了你不是個會對萍水相逢的隊友、特別友善的傢伙。」 「這我不否認。」 聽聞著坎貝爾不帶任何情緒的回答,梅峻熙來到公寓大門前,不太開心地瞥了他一眼:「結果整個團隊裡,就只有我還傻傻地相信,你說好會在賽後探望樂華的約定。」 「還是會去。」因為燈光昏暗,誰也沒能觀察到坎貝爾目前是什麼表情。只知道他的嗓音有些沙啞,近似呢喃:「但不是現在。」 「探望隊友還要算準良辰吉時?」 梅峻熙沒有等待坎貝爾的答覆,便逕自打開大門。他倆一前一後地踏上階梯,一路上一片靜默,但走在前頭的梅峻熙,總感覺自己似乎是帶了一隻孤苦伶仃的大狗回家。 直到進到熟悉的屋子裡,梅峻熙旋即轉身,看著坎貝爾幫忙帶上房門,便挑了挑眉,朝他張開雙臂。 「我想你現在應該很需要一個擁抱。」 「或許是吧。」 不同於字裡行間所隱含的猶疑,坎貝爾沒將禦寒的薄外套褪下,直往梅峻熙的懷裡而來。 以為會是與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擁抱,但沒想到竟是彷若害怕他下秒就會逃走的緊擁;梅峻熙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一手輕輕拍著那寬厚的肩膀,另一手則安慰似地,撫著有著柔順髮絲的後腦。 這場擁抱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梅峻熙感受到男人在他的頸間、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語調極輕地打破沉默:「抱歉。」 聞言,梅峻熙便鬆了一口氣:「我不記得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需要你道歉的事情。」 「很多。」坎貝爾笑了笑,然而滿是歉意。「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扮演好讓你值得依靠的角色。」 「扮演?」 「至少要讓你在未來的賽道上,能夠泰然自若地去面對所有挑戰。」 這段話讓梅峻熙旋即感到心底一陣酸澀,並扶著坎貝爾的臂彎,拉開彼此的距離。 「你不需要這樣。」他頓了頓,「畢竟我到目前為止所碰到的難題,之所以能夠順利解決,並不是你為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但還是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那雙綠色的眼眸裡,隱隱閃爍著明確的不安。「然而現在的我……顯然還辦不到。」 望著那雙垂落的淺色眼簾,似乎不再願意多談,梅峻熙沉吟了好一會兒,再次喟然。 「先不管明天會不會遲到,我認為我們現在需要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 「我想你一整天下來也累了。」 見梅峻熙擺起了比賽限定的嚴肅臉,坎貝爾難得沒有聽話地向前:「明天是重要無比的正賽,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對話完全對調了啊──你真的是坎貝爾嗎?」 「嗯,我是。」 「很好,那就立刻跨越我家玄關,踏上這張地毯,準備睡覺。」 「……」 「我說過了,希望你還記得。」見促膝長談的計劃,在坎貝爾委婉至極的拒絕下宣告失敗,梅峻熙便沒好氣地回道。「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會等你,直到你願意跟我說的那一天。」 「我以為你會緊咬著稍早說好的約定。」 「並不會。」梅峻熙走向屋內,著手收拾由報章雜誌所構築而成的桌邊山丘。「我沒有強迫他人的喜好,所以嚴格來說,這不算食言。」 望著桌上滿是有關於自家賽車手的新聞報導,梅峻熙不禁開始思考是否有更好的收納方式;更何況坎貝爾現在恐怕不是那麼想看到,那些負評居多的過往新聞。 他知道自己正在觸及男人內心裡,一直不願與任何人談論的部份。打從知曉他花了兩年的時間單戀著自己,就不難明白這與報導所言的喜怒於色,完全相反,他其實是個性格極為內斂的男人。 因此,梅峻熙深知自己得保有耐心,否則胡亂地給予協助,只會破壞彼此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情感連繫。 不過若要提問,哪些事情不能提及,哪些又不會越過底線,梅峻熙依舊毫無頭緒。 但他相信,現階段比起煩惱那些有的沒的,在一方毫無意願的情況之下,學習如何做為一名合格的聆聽者,應該更為重要。 他就這樣一邊整理,一邊望著坎貝爾正背對著自己,坐在他偶爾會拿來充當床舖的懶人沙發上;低著頭,似乎正在認真地閱讀什麼。 這讓他不免感到好奇,便倒了兩杯水,輕手輕腳地來到坎貝爾身後,撇頭查看究竟是什麼、吸引著男人全然的注意力。 「……你居然連這則專訪都找到了。」 「喔,當然。這世上可沒有我用心還找不到的東西。」 然而瞥著看似整齊疊在桌面上,實際上並沒有任何秩序可言的報章雜誌,梅峻熙更不解坎貝爾,是從哪裡翻來手中的那則報導。 他記得該本雜誌很早以前就被整理起來,裡頭收錄著一篇歷年來、所有關於坎貝爾的新聞中,少數有著正面評價的專訪。 那是一家相當知名的老牌賽車雜誌,但該本早已因為近年來社群媒體的興起、世人閱讀習慣的改變,黯然退出了實體市場。 不過梅峻熙還是頗喜愛其中為紙本雜誌限定,對於賽道新星的家庭介紹專欄。 雖然採訪內容相當公式,但對於世上所有賽車迷而言,無疑是了解一名賽車手的最佳途徑之一。 而坎貝爾現正所讀的,便是他在獲得歐洲青少年卡丁車錦標賽冠軍的那年,雜誌專訪他祖父的內容。 看著專欄標題,背景是少年時期的坎貝爾,與祖父一同釣魚時的合影;不同於初次翻閱時的溫馨感受,梅峻熙這才驀地疑惑,為何不是擺放更符合雜誌定位──坎貝爾拿著冠軍獎盃的照片? 「比起我得獎的照片,祖父更喜歡拍一些稀鬆平常的生活照。」 似乎是明白梅峻熙眼裡的困惑,坎貝爾的嘴角微揚,淡淡地說道。 「他認為實戰是培育我的最快方式,也認為這樣就夠了。」他的手指輕撫著那因為雜誌久放,而跟著紙張泛黃的照片。「比賽歸比賽,但不能讓比賽取代我的童年,所以別人可能是平時有空盡量練習,而我是被祖父帶著四處亂轉,釣魚的嗜好也是在這時養成的。」 即便如此,坎貝爾的競速成績依舊驚人,這份天賦或許就是魯道夫願意贊助,並拉攏他進入蘭迪訓練體系的主因。 梅峻熙不禁在心底,默默地感謝了照片中的祖父。感謝他並沒有因為孫子與生俱來的天資,進而沒日沒夜的加強訓練;而是讓年少的坎貝爾在疾速競賽之餘,還能保有孩子應有、純真且充實的童年。 「你有著一位非常好的家人。」梅峻熙將手中的水杯遞了出來,並彎下身來、雙膝壓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倚在男人身側。「真希望我也能見見他。」 「我也曾這般希望。」 坎貝爾語調平靜地回道,並緩緩地伸出手,接過水杯。 「可惜祖父很早就離開了。他沒能看到我拿下當年的F3冠軍,甚至是好好介紹你給他認識。」 「……」明明是相當正經的回答,但梅峻熙卻感到一絲窘迫,只好無視男人方才的最後一句。「抱歉……我似乎開錯了話題。」 「這是事實,你不需要道歉,也沒什麼好愧疚的。」坎貝爾放下剛取得的水杯,接著伸手扶著他的腰際,偏頭靠向頸窩,讓彼此毫無空隙。「我原本還以為你對我的過往不感興趣。」 「我一直都很感興趣。要是真的這樣,我還會收集這些報章雜誌嗎?」聽見男人的這般揣測,梅峻熙不知為何,感覺不太服氣。「我只是不知道問了會不會觸及你的底線、惹你生氣……之類的。」 「不會。」坎貝爾輕輕地笑了笑,「我並不介意你踩我底線,只怕你不問罷了。」 「但聽說你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過於干涉你的生活。」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客氣了。「而我也不想那些再瑣碎不過的小小疑問,影響你一整天的心情……」 等等,這般患得患失的回答,會不會太過忸捏了? 但梅峻熙不得不承認,在得知坎貝爾有過短暫卻豐富的情史之後,的確害怕自己、不過是他數任伴侶裡的其中一位。 這也讓他再一次意識到,看來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喜愛身旁的這名男人。 「確實。我不喜歡和人談論內心世界。」 「喔……」啊,果然── 「但你一直都是我的例外。」 「咦?」 梅峻熙霎時因為愕然,反射性地撇過頭;但也毫不意外地,迎接他的,是溢滿溫柔的淺淺微笑。 「不過時候真的不早了,」坎貝爾輕聲說著,「我們該準備休息了。」 「……好吧。」 然而夜半時分,毫無睡意的梅峻熙,只能藉著窗外路燈的燈光,悄悄地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上眼前陷入熟睡的英俊五官。 感覺腰際上伏著的掌心似乎動了一下,梅峻熙趕緊停下動作,直到確認坎貝爾的呼吸依舊平穩,才繼續伸長了手,輕輕地撩起那落於額間的亞麻色瀏海。 他回想著每當自己想要表達關切的時候,眼前的男人總是委婉掩飾;即便終於能夠抓準時機、見縫插針,所見的,依然是毫無死角的溫柔笑靨。 雖然坎貝爾承諾他是個例外,但那笑容卻仍明確地表示,那不是現在的他能夠接近的一隅──或者形容為一種警告也不為過。 直到指腹撫過緊閉的眼簾,梅峻熙這才收回了手,決定不再回憶那些讓人倍感無力的觀察,何況他也不是那麼容易打退堂鼓的人。 好好睡吧。然後繼續等待。 就如同坎貝爾總是不厭其煩地等待著他,因此他相信自己也可以耐心等候,直到男人與自己袒露真心的那一刻。 翌日一早──這說詞過於含蓄,實際上是天邊微亮的時刻──梅峻熙完全沒料到樂華會前來應門;更沒想到樂華在經歷昨日宛若夢魘一般的事故之後,還能睡個飽滿,勤奮十足地睜眼早起。 這就是所有頂尖車手,在面對任一危機時,應具備的不動如山吧?梅峻熙感到十足敬佩地心忖。 「早啊,梅。」見他莫名陷入沉思,樂華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聲不響地跑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呃、早安。」梅峻熙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便支支吾吾了起來。「我、抱歉,來不及買什麼慰問品……總之,樂華小姐您沒事就好。」 看著他頷著首,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樂華忍不住唇角微勾,接著擺頭查看因為時間過早而四下無人的長廊,最後往旁一傾,倚在門邊。 「謝謝你。只是輕微的腦震盪,吃個藥很快就會好了。」她笑著說道,「實際上,你是想帶著坎貝爾一起來的,對吧?」 「……」 「嗯?」 「…………對。」難不成他的思考模式真的很好預測? 「這兩天他都沒有回到隔壁,我猜應該是住在你那裡了。」樂華以拇指倒勾的方式,指了指隔壁的309號房。「昨天我聽說了,不過他有沒有來都無所謂,我知道他只是在負起身為賽車手應有的職責,那是他該做的事情。」 「我……很抱歉。」 就如同樂華所猜測,梅峻熙確實想再次說服坎貝爾前來,但無奈他醒來後,身旁的男人再次留下去找體能訓練師報到的文字訊息,早早便不見蹤影。這件事讓他感到特別心塞,便嘆了一口氣:「也很抱歉您今天無法出賽。」 「沒什麼,我習慣了。」 由此可知昨日的排位賽事故,對樂華而言,就只是個再單純不過的賽道意外;這讓梅峻熙再次警覺到,賽車一向是極為危險的疾速運動,如果沒有一定的膽量與覺悟,是無法坦然地坐進賽車駕駛艙。 但他仍會忍不住擔憂,即便相較之下,是顯得那麼多餘。 「在這裡談不太方便,」樂華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來吧。」 「噢。」 望著樂華走在前頭的身影,梅峻熙總覺得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不就是幾個月前的摩納哥大獎賽,樂華強拉著他,私下交談的時候嗎? 不過其本意,已全然不同。 「坐吧。」樂華領著他來到頂樓花園,找了張可以遠眺銀石賽道的長椅,坐了下來,並指了指一旁的空位。「早上的空氣總是特別新鮮。」 梅峻熙來到她身邊,聽話地坐在長椅的另一頭。雖然早晨的空氣一片清新,但相對於樂華僅僅穿著短袖上衣,仍不忘披件外套的梅峻熙,很顯然不太喜愛晨曦所伴隨的冰冷溫度。 「我不知道坎貝爾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們之間不僅僅是鏡頭前的冷漠,就連私底下也沒什麼交流。」 「……他曾經稍微提到,不過我沒有多問。」梅峻熙眨了眨眼,「但我相信他並不討厭樂華大姊。」 「我知道。」 「……」 「這也是我們之間的矛盾之處。」樂華輕哼了一聲,「我們從以前只要開始交談,氣氛總是會降至冰點,即便我們本來就沒有吵架的打算……但奇妙的是,是我們也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了。」 「那麼,」梅峻熙感到五味雜陳,「害怕你們毫無交流,甚至交惡……果然是我多慮了嗎?」 「你就當笑話看待吧。沒人會喜歡這麼尷尬的相處方式。」 「可是,再這樣下去好嗎?」 言訖,樂華瞥了他一眼,隨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自嘲似地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她回,「可惜在一名即將退休的老將面前,這不是她該去擔憂的部份;何況老將也不是毫無作為,至少有留下一道難以突破的高牆,等他親自擊破。」 梅峻熙決定不再作聲,他明白會說出這般回答的樂華,代表著無論他如何詢問,都無法得到最想得知的答案。 「你沒有其他事的話,就該回去了。今天應該會有足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的挑戰在等著你。」 「……我想也是。」 梅峻熙自長椅上站了起來,但緊抿雙唇,內心的挫敗感全寫在臉上。 「梅。」 「是?」 「謝謝你特地前來看我。」 「……這沒什麼好道謝的,畢竟沒有人在見到朋友出那麼大的意外,還能冷靜地不去關切。」 聞言,樂華不禁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但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梅峻熙則是以聳肩作為回覆,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走向頂樓大門。 「朋友……嗎?」 在梅峻熙離開之後,樂華便不自覺地複誦著,那不知有多少年沒有聽見的陌生單字。 離開蘭迪的員工宿舍之後,梅峻熙便成了第一批來到賽道維修坊的一員;且在與眾技師打過招呼,才得知車隊主席在他昨晚無心顧及的時候,做出了臨時決議,讓金雅昶替補因為樂華而空出的正賽位置。 依照賽會規定,由於樂華負傷、短時間內無法進行比賽,蘭迪可以找其他同樣擁有超級駕駛執照的賽車手前來代班。 而早已達到門檻、正等待一級方程式空出席位,又是蘭迪自家培育的賽車手,金雅昶無疑是蘭迪最好的人選。 不過也拜此所賜,梅峻熙以為今年應該不會再碰上對自己頗有意見的未來新星,便在正賽前夕,於維修坊的出入通道、狹路相逢。 「看什麼看?我就不能來幫忙代打嗎?」 大概是過於尷尬,金雅昶忍不住出了聲,順道白了他一眼。 「呃、抱歉。」梅峻熙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不好意思,趕緊道歉。「我只是沒想到在今年結束前,還有機會再見到你。」 「你這人果然很欠揍。」 「看你還有餘裕思考我很欠揍……你不會緊張嗎?」 「怎麼可能不緊張?」金雅昶戴上防火面罩,邊露出「你問這什麼白癡問題」的表情。「二級方程式的比賽圈數只有一級方程式的一半,再加上場上的賽車手都是萬中選一的好手,也全是我的前輩……光是想到這些,就夠我再換一副手套了。」 「所以你緊張會流手汗?」 「閉嘴啦!」 見金雅昶怒氣沖沖地朝自己走來,梅峻熙便下意識地倒退數步;以為金雅昶是想來正面叫囂,實際上卻出乎意料地,只是拍了一下他的肩頭。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到積分區,但一定會傾盡全力。」金雅昶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並改以中文說道。「我很抱歉這場坎貝爾先生必須獨自奮鬥,所以只好警告你,你這傢伙該用心關注四周的那些強敵,尤其是這幾場來勢洶洶的阿爾文。」 「你吃錯藥了?」 「你才吃錯藥!你全家都吃錯啦!」 「放心。坎貝爾不會是獨自奮鬥,我會陪著他,並用盡一切方法,讓他贏得這場比賽的冠軍。」 「……但願如此。」金雅昶瞥了他一眼,「要是坎貝爾先生輸了,我第一個就先拿你來開刀。」 「鐵粉的威脅還真可怕。」 「混帳東西!」 眼看金雅昶作勢要揮出拳頭,梅峻熙便趕緊識相地閃得老遠。 這名未來大有可為的蘭迪新秀,他的擔心並非無憑無據,梅峻熙也明白這場正賽會有多麼艱難,但坎貝爾的開場表現,一直都不是他所需要擔心的範圍。 坎貝爾的實力是有目共睹,更何況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的競賽工程師。 梅峻熙接著越過車道,來到另一端的控制坊;只見愛莉諾亞獨自一人坐在裡頭,正在認真查閱工作專用的平板電腦。 這時梅峻熙才驚覺,一旦今年賽季結束,他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情景了。 「我剛聽樂華小姐說了。」似乎早就知道他的前來,愛莉諾亞便冷不防地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你今天一大早有去找她?」 「…………………………對。」梅峻熙頓時感到萬分困窘,「這樣不太好,對不對?我應該要先取得安德魯先生的同意,才不會打擾到她的休息時間。」 「沒錯。」 聞言,梅峻熙便像顆洩了氣的氣球,垂下兩邊的肩頭。他早上只想著該去關心樂華,以及如何讓坎貝爾與自己一同關切──雖然最後因為他人不知去向,而以失敗作收──但因此直接登門拜訪,果然還是太過莽撞無禮了。 再怎麼說,即便樂華即將退休,她仍是蘭迪車隊的靈魂人物;而她在此所締造的所有成就,都不是區區一名工程師能夠輕易觸及的。 「我的意思是──沒錯!我都有點吃味了!」 「欸?」 梅峻熙愣了好大一會兒,呆呆地望著愛莉諾亞那有著美麗弧度的嫣紅唇角,還搞不清楚目前是什麼狀況。 「樂華本來就不是會輕易接觸他人的類型,所以當初我可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讓她完整地表達自己需要什麼樣的賽車設定。」愛莉諾亞無奈地笑了笑,並伸出手指頭,彈了一下梅峻熙的額頭。「結果你這傢伙才來沒幾個月,就讓她完全卸下心防了。」 「是、是這樣嗎?」梅峻熙摀著發疼的額頭,依舊一頭霧水。 「或許是你既單純又好欺負吧?我知道樂華小姐很喜歡可愛又無害的小動物。」 「……這句話不管我怎麼聽,都不覺得是在稱讚啊。」 「我本來就沒有稱讚你的意思。好了,東西拿一拿,快滾到坎貝爾先生那裡去。」 「噢。」 見梅峻熙一臉莫名其妙地接過自己的平板,愛莉諾亞便一手撐著下巴,看著他躍下與地面有著高低落差的控制坊。 「……謝謝你那麼關心樂華小姐,梅。」 「咦?」 「在這所有人員不斷來來去去的職場裡,若有像你一樣貼心的孩子,或許整個環境還不至於變得……如同媒體口中的那般現實與勢利。」 回望難得對整個職場示弱的愛莉諾亞,梅峻熙不知為何,感到微微地心疼。 「我不知道。」他猶豫了片刻,「……但我是真心將妳、樂華小姐,視為我最重要的朋友。」 言訖,梅峻熙頓了頓,沒等愛莉諾亞做出回應,便轉身直往起跑線的方向、奔走而去。 愛莉諾亞沒有選擇跟著移動,畢竟來到賽車旁、關心負責的賽車手,並非競賽工程師必要的比賽行程。她僅是輕輕地吁了一聲,嘴角的笑容也在當下,趨於柔和。 起跑線上的引擎聲震耳欲聾,卻絲毫影響不了梅峻熙前進的腳步;這讓眾人只見他像是在趕火車似地,匆匆忙忙地來到位居桿位的深紫賽車旁。 七月中旬的陽光是何等毒辣,就連夏季一向涼爽的英國,也難逃嚴酷熱浪的侵擾;梅峻熙還站不到五分鐘,便感覺到一股無法忍受的熱氣,額角還因此沁出汗來。 他低頭假裝確認手中的平板電腦,實際上是在偷偷觀察技師的一舉一動;見時間差不多,技師準備收起正擋在駕駛艙上、稱職抵擋頭頂艷陽的陽傘時,他便立刻出手,示意讓他收拾即可。 似乎是沒料到梅峻熙會突然鑽進陽傘裡頭,準備戴起防火面罩的坎貝爾,一向面無表情的端正臉龐上,少見地出現了一絲愕然。 梅峻熙邊暗自在腦海中描繪男人難得一見的反應,邊深吸了一口氣。 「……我早上去看過樂華小姐了。她說她很好,沒事的。」 「……我想也是。」 「原本想拖著你去的,卻發現似乎不太可能,因為你總是有充份的理由,可以毫無困難地臨陣脫逃。」 「這我承認。」 看著坎貝爾別開視線,梅峻熙忍不住噗嗤一聲,慶幸著他的戀人不是厚臉皮的可恨傢伙。 「既然角色又對調了,乾脆換我問你吧。」梅峻熙微微前傾,伏在駕駛艙的邊緣,對著男人眨了眨眼。「你覺得你這場會跑得如何?」 「沒有反問的餘地?」 「沒有。」 「好吧。」坎貝爾唇角微勾,「不管是什麼樣的比賽,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都無所畏懼,必會全力以赴。」 「所以是分站冠軍?」 「我還會將獎盃狠狠地丟進樂華的懷裡。」 「很好。那麼──」 「那你呢?」 「……欸?」 等等,依照他所精心編排的劇本,這段對話不該出現這般走向才對── 「如果真的達成目標,你會送我什麼嗎?」 「……你覺得欠我不少的傢伙,有什麼資格可以跟我談條件嗎?」 「好像沒有。」 「……」 「……」 「……………………算了,賽後再說。」 「好。」 不是!梅峻熙先生!你不可以在這裡心軟啊啊啊! 接著將賽前開會討論的結果簡短告知,梅峻熙便迅速站起身,不給坎貝爾進行最後準備的機會,逕行收起陽傘,快步走回屬於他的工作崗位。 看著梅峻熙有氣無力地回到控制坊,愛莉諾亞便一手撐著下巴,以別有深意的微笑代替問候,迎接這位體能明顯不佳的後輩。 『峻熙。』 然而,梅峻熙還沒能開口制止前輩滿腦子的胡亂猜測,耳邊便傳來了自家賽車手的輕聲呼喚。 「……是,我在。」抬頭確認轉播螢幕所顯示的現況──現正開始進行暖胎圈──梅峻熙姑且當作坎貝爾,是在測試無線電能否正常運作。 『如果我這場沒辦法達成目標,你會感到失望嗎?』 這話讓梅峻熙登時一愣,接著瞥眼查看四周,確認控制坊裡沒有人在注意他倆的對話後,便清了清嗓子:「不會。」 『不會嗎?』 「對。」他語調堅定地回道,「就算是退賽,我也不會對你感到失望。因為知道你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出現這種失誤,你對自己總是非常嚴苛。」 『好像有那麼一回事。』 「不是『好像』,是『確實』。」梅峻熙微微頷首,繼續說道,沒有察覺到身旁同僚、隨著他倆的對話,逐漸投射而來的關切視線。「所以我不從成績看待你的努力,那太過不切實際;你為了讓自己的天賦得以完全發揮,對此所付出的一切,才是真正該讓大家看到的。」 『……』 「……?」見無線電的另一頭沒有任何回應,梅峻熙不禁感到有些後悔──他是不是說得太過了些?又不是在開導小孩子。「坎貝爾?」 『……』 「萊斯特?」 『……沒事,我只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對我說。』 這般回覆讓梅峻熙忍不住蹙起眉頭,他完全沒料到坎貝爾從沒聽過類似的鼓勵──他以為他的祖父至少會。但就坎貝爾的反應來看,看來並沒有那麼一回事。 望著螢幕上的所有賽車,皆已做完暖胎圈,魚貫地回到起跑線上;梅峻熙便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再次開口:「你只要記得,你從沒有讓我感到失望就對了。」 『所以打從我們交往開始──』 「──您該進入狀況了,坎貝爾先生。」 果然有詐!他才不會上當! 不過也如同以往,接著回應他的,是那沉穩嗓音所帶來的輕笑;但這次梅峻熙卻明確感受到,坎貝爾終於鬆開了他那自英國大獎賽開始,便宛若繃緊弓弦的思緒。 梅峻熙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捏緊無線電耳機上的麥克風,屏氣凝神地望著轉播螢幕。 下一秒,五個紅燈依序亮起──隨即熄滅,象徵英國大獎賽正式展開。 梅:我好像有點當心理諮商師的天份?
坎:是嗎? 梅:至少我總能讓你感到放鬆,這點你就大方的承認吧。 坎:正常的。因為你是我的伴侶。 梅:……好吧,我承認。這樣總可以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