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土耳其大獎賽在蔚藍天空下順利開幕。 因為是重新啟用的伊斯坦堡賽道,因此主辦國別出心裁的規劃,宛若是在舉辦一場盛大無比的熱鬧嘉年華。 然而一開始的自由練習賽蘭迪車隊卻不大順利,兩位賽車手的成績分別占據第三與第五名的位置,就車隊的歷年成績來看並不理想。 梅峻熙在坎貝爾回報賽車有些難開後,便摸不著頭緒地皺著眉頭,但在位子上等著賽車手回報更精確的狀況並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他緊盯著某段回傳的數據與愛莉諾亞討論,又與卡茲波特確認,才明白是因為賽車在開場前的調整、所產生的下壓力並不利於這條新賽道的規劃。 因此車隊在兩位競賽工程師的回報後立刻動作,後勤技師們趕在排位賽前進行微調,希望能在賽中搶下較好的出發位置。 梅峻熙站在維修坊裡,一邊望著工作人員忙進忙出,一邊看著手中的平板電腦顯示坎貝爾的輪胎配數與樂華的大為不同。 這很明顯,是以保證樂華能上頒獎台為目標。 雖然明白要以車隊策略為準,但梅峻熙心底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這次的賽道新修後有兩處特別的直角彎道,光看預估的G力數據就覺得恐怖了,更何況是賽車手們,對吧?」 物理治療師喬安不知為何來到梅峻熙身旁,笑著說道。 「所以呢?」 「聽說你與坎貝爾的感情不錯,還以為你會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但你看上去卻老神在在,害我更想挖掘你們之間的關係——」 「我們只是同事而已。」梅峻熙看著時間,排位賽就快開始了卻還不見坎貝爾的身影,邊心不在焉地回道。「況且關注賽車手的身體狀況是你的工作吧?我又不懂,所以在這裡操心一點意義都沒有。這種事還是要交給專業的來吧。」 「不錯!這麼乾脆我喜歡!」被這樣認同專業的喬安自然開心,對眼前的工程師不由得升高不少好感度。「對了,我記得你的故鄉叫……胎萬?還是歹彎?呃、抱歉,中文對我而言並不是那麼好懂的語言。」 「沒關係。」中文對許多外國人來說本就相當不容易,這點梅峻熙並不會介意。「怎麼了嗎?」 聞言,喬安露出鬼靈精似的笑容。 「這站結束後是兩個星期後的中國站,你有空嗎?」他看上去十分雀躍,「蓋瑞約了我以及這次隨團的幾位工程師及技師,打算去香港玩個一天,不過缺了個會講中文的翻譯,所以……」 「噢、好啊。」梅峻熙不想吐槽香港主要還是講他不大懂的廣東話,但想想這輩子還沒踏上香港這塊土地,便爽快地答應。「你們有打算去哪裡嗎?」 「一定要去蘭桂坊!你知道蘭桂坊嗎?傳聞中完美融合了香港風情的英式酒吧街!」喬安一獲得肯定的回覆,便開心地說出重點行程,接著靠近梅峻熙小聲的說:「重點是這趟是莫理斯先生出錢的喔,說是要好好犒賞我們這群後勤人員,只可惜他有事不能跟來。」 賽季開始前的工程師會議就有明訂賽季期間均不能有任何會影響到車隊形象的行為發生,其中便包含喝酒喝到酩酊大醉這回事。不過該好好提升車隊士氣時,適度地飲酒作樂還是會被默許的。 基於有人請客不去白不去的道理,這麼好康的事情梅峻熙說什麼都要去啊! 「要去哪裡?」 坎貝爾忽然出現在梅峻熙的身後,邊看向眼前的喬安。 「沒什麼,就我們這群後勤賽後要去慶祝一下,還有人請客。」梅峻熙平淡地回道,而一旁喬安見狀,指指他手中的平板示意再聯絡便離開了維修坊。他聳聳肩:「我也該加入才對。」 「所以是去香港慶祝?」 這位老兄,你明明全部都聽到了,還問我幹嘛? 「那你要來嗎?」梅峻熙瞥了他一眼,開玩笑地問道。「只是要自己付錢喔。」 「好啊。」 坎貝爾也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完全沒有任何猶豫,讓他有些訝異地偏頭回望。 「你們要去之前跟我說一下,我跟你們搭同班班機。」 「等等,你賽後不用跟公關部門確認有沒有其他行程嗎?」且還放著舒適的私人飛機不搭?「雖然你要跟來應該不是問題,只是你不要事後說什麼因為要跟我們出去玩結果忘了什麼訪談,我們可沒辦法幫你擔下這個責任喔。」 「不會的。不信的話你可以去置物櫃拿我的手機。」坎貝爾戴上安全帽後坐進賽車裡,「密碼是1207。」 「……欸?」 「裡面的行事曆有我這上半季的所有行程,你可以幫我確認看看。」他說道,「如果你不放心,甚至想要做我個人的經紀人為我監督行程,我倒很樂意。」 「……我也不介意,但先聲明不接受試用期的薪資喔。」 坎貝爾輕輕地笑出聲,隨後開車前往賽道準備開始第一節排位賽。梅峻熙見狀,便趕緊前往控制坊。 技術總監卡茲波特不知為何與魯道夫交換了控制坊裡的位置,來到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在練習賽所發生的問題若非賽車手親自明確的提出,就連愛莉諾亞這有著相當經驗的競賽工程師都不易察覺。因此能細心到能立即發現問題、並勇於提出討論的工程師,不管在哪個領域裡都不多見。 基於這點,卡茲波特決定這一場要待在這位菜鳥工程師的身旁,好好觀察他究竟與其他工程師有何不同――希望他不是純粹運氣好湊巧猜到的。 反觀梅峻熙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賽道大前輩要坐在自己的旁邊,且身旁就是偶像總會令人不自覺地想要好好表現,在無形間給自己不小的壓力。 ――啊啊、胃好像又在痛了。 「坎貝爾,你這節的成績不錯,等等可以先休息一下,不用再跑了。」 『是嗎?』無線電裡的嗓音有些困惑,『你為什麼聽起來好像有點緊張?』 總裁大大,心目中的偶像就坐在您身旁看您工作,您能不緊張嗎? 「對不起,我會改進。」梅峻熙只想立刻停止這個話題,「總之你先回來養精蓄銳,為下一節做準備……」 『我猜猜看,因為現在坐你身旁的不是愛莉諾亞嗎?』 我的老天鵝! 『山謬爾對你來說應該還不足以構成威脅,所以現在在你身旁的應該也不是他。』 「……請您回維修坊,坎貝爾先生。」 拜託不要再說了,魯道夫先生已經下令不要再把無線電當聊天室了這位大人!我也不想因為跟你聊些沒營養的話題再次登上這場車隊最佳無線電剪輯! 『應該不是蓋瑞,畢竟他只是來幫忙盯數據的。也不是魯道夫先生,你跟他相處不錯,還不至於會讓你感覺到緊張,更何況上一場分站他就坐在你旁邊。』坎貝爾無視自家競賽工程師的告知,繼續推理下去。『所以是卡茲波特先生吧?這位也受外界敬重的科技怪物就是你的偶像嗎?』 「……我比較好奇為什麼你總有辦法在比賽中分神想些有的沒有的事情?」 算了!但這點我一定要吐嘈! 『看來我的魅力還不夠。』 「什麼?」 坎貝爾忽地道出與前文毫不相關的語句,令梅峻熙霎時滿頭問號。 『因為沒辦法讓我的競賽工程師時時刻刻都想著自己。』 「……真是夠了!快給我回來啊!」 梅峻熙決定不再跟與他好聲好氣的對談,不顧控制坊裡的工作人員全都目瞪口呆地望向自己,大聲回道。 然而換來的,卻是坎貝爾無謂且愉快的笑意。 排位賽結束,在諸位工作人員努力之下,樂華再次順利拿下桿位,至於坎貝爾則位居第四。夾在兩人中間的分別為法拉利車隊的阿爾文,以及紅牛車隊的納爾森。 蘭迪的兩位競賽工程師照常先行整理數據,但其中青年卻分神偷偷地望向自家賽車手可能會出現的方向。坎貝爾不在前三名之列,若沒必要是不用參與賽後採訪――這次一定要抓住機會,跟坎貝爾好好談談為何老是要用無線電聊些沒營養話題的事情。 不過卻見目標正在賽道另一端,與法拉利車隊的文森特不知道在聊些什麼,難得露出一絲微笑。 梅峻熙還以為坎貝爾這輩子就是這麼不苟言笑,原來實際上在賽道之外還是有談得來的友人。但不知為何心底萌生了不曾感受過的疙瘩感,令他霎時十分困惑。 「文森特應該是在為前幾天的事情道歉。」 身旁的卡茲波特忽然開口說道,梅峻熙這才回頭將目光拉回。同時意識到這是自己與偶像的第一次日常談話,心裡也忍不住小小地雀躍一下。 「前幾天?是指與阿爾文在公共場合打架的那件事嗎?」 「這件事因為被許多人目擊而傳得沸沸揚揚,基本上也有傳進賽會官方的耳裡,不過因為文森特不想提報,所以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卡茲波特望向他,露出和藹的笑容。「但是聽說他對於你及坎貝爾還是感到相當的抱歉,昨天晚上還刻意與法拉利的車隊主席一起來找過魯道夫。」 梅峻熙愣了愣,原來這件事在台面下鬧得那麼大嗎?該不會整件事的所有當事人、只有他自己在想事情過去就算了吧? 「那後來呢?」 「也沒什麼事,魯道夫先生原本想要趁機海削他們一頓,但因為坎貝爾說了一句話只好作罷。」 「?」 「他說――『如果梅峻熙不想追究的話,我也不打算要求什麼事後賠償。』」卡茲波特似乎是想在模仿坎貝爾當時的語氣,但因為模仿不來而顯得有些滑稽。「聽到魯道夫這樣還原我都要被嚇到心臟病發了呢!一向對外界不感興趣的人這時卻會因為一個人的決定做出這樣的選擇,看來今年的坎貝爾會讓人大開眼界。」 「欸?」 「現在車隊裡能與坎貝爾好好相處的大概只剩梅你了吧?」這位技術總監不禁笑道,「從你的工作態度我看得出來你做事相當仔細,也很有條理,莫理斯看人的眼光依舊那麼精準。所以我也很期待你與坎貝爾的賽車之間能擦出什麼火花喔。」 「呃、那……謝謝您的稱讚嗎?」 梅峻熙感到有些害臊,但不知道該如何回敬卡茲波特的讚美,只好抓抓照常微捲的頭毛後不太確定地回道。 言訖,卡茲波特便大笑起來,隨後準備離開控制坊。 「那個――卡茲波特先生!」 「怎麼了嗎?」 「在您離開之前……能先幫我簽個名嗎?」 見梅峻熙小心翼翼的模樣,卡茲波特又再次笑出聲來,豪爽地答應了眼前所有言談舉止都會讓人不自覺聯想到花栗鼠的年輕工程師――可見坎貝爾觀察周到――接著在他的制服袖口處用黑色的油性筆留下自己的大名。 蘭迪的技術總監離開之後,忽地又有人從身後拍拍他的肩頭。 梅峻熙反射性地轉頭,定眼一瞧原來是終於聊天回來的自家賽車手。 「你跟文森特先生交流完畢了?」 「嗯。」坎貝爾沒有多做解釋,逕自坐到卡茲波特離開後留下的位子上。「等你工作完成,我們一起回飯店。」 梅峻熙愕然地看著他,同時也望見就在坎貝爾身後的愛莉諾亞更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像是在無聲地訴說——我的老天,我有沒有聽錯啊?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這邊忙完還要一段時間。」 「我怕你忙完會餓昏在賽道上。」他冷漠地回道,「也以防你像上場正賽過後一樣放我鴿子。」 「……」冤枉啊總裁大大! 梅峻熙晃晃腦袋、伸手調整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半放棄地決定總裁大大想幹嘛就幹嘛了。不過這時他突然發現愛莉諾亞早在他倆對談的時候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整個控制坊裡只剩下他與坎貝爾兩個人。 「我在這裡你會不能專心嗎?」 坎貝爾邊向下班路經控制坊的工作人員揮手招呼,邊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個?」梅峻熙繼續手邊的工作,頭也不抬地回問。「不過老實說也不會不自在,其實待在你身邊感覺還挺愜意的。」 「怎麼說?」 「我想想――」梅峻熙做出一手托著下巴的動作,故作在認真思考。「因為我當你是朋友吧。」 「朋友?」 「是啊。」數據傳輸終於告一段落,年輕的工程師瞬間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向後一仰、伸伸懶腰。「對了,你剛剛到底在跟文森特說些什麼,上次與阿爾文發生衝突時,你也沒說他們到底為什麼會在飯店門口大打出手。」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在跟文森特聯絡?」 「當然啊,誰叫你的動作那麼明顯。」 坎貝爾沉默好一會兒:「那時阿爾文會動手,是因為他說阿爾文這輩子大概都贏不了樂華。」 「啊,難怪會被揍。」簡直可用白目來形容了。 「我相信卡茲波特這個大嘴巴老頭肯定有跟你說,文森特與法拉利車隊主席昨晚還刻意來找我與魯道夫先生。」坎貝爾把玩著他放置在一旁的耳罩式耳機,「一方面他們希望事情就到此為止,另一方面則是怕魯道夫先生事後補槍,希望我們高抬貴手。」 「但卡茲波特先生還說,你說要看我打不打算追究。」 梅峻熙皺著眉頭、挪動高腳椅,轉向身旁的坎貝爾。 「但我不懂為什麼要問我?雖然我是真的差點被他揍,但實際上與他有所衝突的是你,我認為這該由你決定才對。」 「也是,的確不該這麼輕易地放過他。」 「……喔。」 「尤其是當他針對你的時候。」 「……你說什麼?」 雖然排位賽已經結束好一陣子,但無論是賽道還是維修坊、來往的人潮都還是非常繁雜,然而其中所產生的吵嘈卻完全進不到蘭迪的控制坊。 彷若是被看不見的隔音設備擋下一般,坎貝爾此時所說的一言一句都異常清晰地進到梅峻熙的耳裡,但他仍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有無聽錯? 他還記得坎貝爾說過他並不想與自己成為朋友,只是這背後的意義至今還無法理解。 「工作完成了?」這位年輕有為的賽車手顯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走吧。你打算怎麼回去?」 「走路。我看過地圖了,飯店離這裡不遠。」梅峻熙回道,「……等一下,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都講那麼明白了你還不懂,再來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 「啊?」 什麼鬼?他從頭到尾都覺得像是在霧裡看花啊! 「走了。」坎貝爾自高腳椅上跳下,正好望見他衣袖上卡茲波特留下的簽名,立刻表情嫌棄地問道:「你就那麼崇拜卡茲波特先生?」 「他真的很厲害啊。除去蘭迪,F1裡應該沒有一位工程師不祟拜他吧?他所締造的成就影響的可不只有賽車、還有現今邁向極高科技的汽車工業領域,這個時代我看除了卡茲波特先生外就無他人了。」梅峻熙又再次被問得莫名其妙,「所以跟他要個簽名是很合理的,得趁我還沒被魯道夫先生換下去之前。」 「我也說過很多遍了,你被調離職位這種事不會發生。」 坎貝爾的語調並沒有責備的意思,接著抽走擱在桌上的麥克筆、拔開筆蓋,對準他另一邊乾淨的衣袖。 「……你要做什麼?」 「沒道理身為一名擁有眾多粉絲的知名賽車手,沒辦法在一名叫做梅峻熙的平凡工程師的衣服上留下簽名。」 「嘿!你是小孩子嗎!」 「是,所以我要來塗鴉。」 「快給我住手!」 梅峻熙氣急敗壞地嚐試阻擋坎貝爾欲留下大名的動作,但無奈賽車手的體能絕對比他這個程式宅男還要好上數百倍,沒多久便放棄掙扎,任由他愛簽哪裡就簽哪裡了。 昨晚蘭迪這對賽車手與工程師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邊一同離開伊斯坦堡賽道——話題內容也是繞著賽車打轉——一回到飯店後便沒再多聊什麼,各回各的房間休息去了。 不過躺在床上的梅峻熙心裡仍有個大大的疑惑,也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向坎貝爾開口問清楚講明白。 他依舊不明瞭坎貝爾不想跟他做朋友就算了,但阿爾文鬧事一事為什麼要先問過自己?還有什麼是自己已經表示的非常明白了,到底是在表明什麼? 是他的慧根不夠嗎?還是他倆完全沒有默契可言? 這幾個問號便這樣困擾了他一整個晚上,以至於他隔日差點趕不上車隊技師的集合時間。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催促下,土耳其大獎賽的正賽即將展開。起跑線上的坎貝爾見青年在旁板著臉盯著手中的平板電腦,一坐進賽車裡便出聲詢問。 「因為我總想不透一些事。」 「喔?」 眼看時間就要到了,坎貝爾沒有多問、擺擺手,示意自家工程師趕緊離開賽道。梅峻熙回到控制坊後戴起無線電耳機,沒多久便收到來自賽車手的無線電通知。 『我可以知道我的競賽工程師在想些什麼嗎?』 梅峻熙微微皺眉,探頭看向賽道——明明已經開始暖胎圈了,但這位賽車手居然還能用無線通訊聊天且絲毫不影響速度,真心佩服地五體投地。 「……你先專心比賽比較重要吧?」看來再怎麼警告他不要再用無線電談天一點意義都沒有,梅峻熙索性放棄勸告了。 『你不說的話,我覺得很難。』 「……那來做個約定如何?」 『好啊。』 要讓坎貝爾閉上喋喋不休的嘴唇的最快方式,就是拿他最感興趣的話題終結這一切。 梅俊熙思考好一會兒,接著深吸一口氣。 「如果你有拿下積分,我就跟你說到點到為止。」他道,「站上頒獎台就說個七、八成;分站冠軍就全部向你吐露,你要試試看嗎?」 語畢,無線電裡便傳來輕輕地笑聲。 『當然要。』坎貝爾好似毫無畏懼,『站上頒獎台不是什麼難事。』 「你知道你要是公開說這句話的話會被多少賽車手當場開罵嗎?」 『無所謂。我本來就不在乎其他賽車手怎麼看我。』 梅峻熙默默地在心底白了他一眼,要不是因為坎貝爾是自己負責的賽車手,不然他實在很想找個時間跟對方坐下來談談謙虛的重要性。 回到比賽上,起跑線上的五個紅燈熄滅後,第一圈便狀況連連。 第三排起跑的威廉斯車手與同排的威力車隊因為起步不佳而發生擦撞,順道波及前排與後排的車輛。見狀、梅峻熙整個倒抽一口氣,眼看坎貝爾就要準備退賽,一手不禁抓緊一直以來隨身放在口袋、父母替他求來的平安符。 老天彷若聽見了他的祈禱,坎貝爾一個加速遠離災難現場,並趁亂擠上第三名的位置。 由於第一圈的混亂,賽會依照狀況也派出了安全車繞行全場,直到賽道上因碰撞而飛落的大量碎片確實清除,第五圈場邊才揮出綠旗。 就在綠旗揮舞的當下,一直在樂華身後蠢蠢欲動的阿爾文伺機發動攻擊。但樂華沒打算給予他任何機會,高超的關門防禦完美地毫無空隙。 「不行。」愛莉諾亞忽然匆忙說道,趕緊透過無線電告知賽車手。「樂華、我們這裡遙測到妳的車子溫度過高,再這樣下去太危險了!」 她這一喊,整個控制坊裡的人員全都聽得一清二楚。梅峻熙看著魯道夫的額角滲出點點汗水,賽道上的事故接連不斷,又加上車隊王牌出現難以預料的狀況,顯然讓身為車隊主席的他相當緊張不安。 『——妳的意思是要我把冠軍白白拱手讓給阿爾文?』 「不,是希望妳先放慢速度。」愛莉諾亞面有難色,「我也不希望這樣,但再這樣下去恐怕會面臨退賽。」 『好吧。』 「所以……」 『但我還是不會將冠軍讓出的,叫坎貝爾那小子快給我跟上來。』 梅俊熙頓時傻眼,隨後感到生氣——這是在命令坎貝爾幫她擋下阿爾文嗎? 為了讓賽車手能夠專心比賽,賽車手們只能單方面的接收來自競賽工程師的無線電。但坎貝爾似乎知道了什麼,待樂華那裡的談話一結束,梅峻熙便收到他的無線電通訊。 『發生什麼事了嗎?』 梅峻熙不知道該不該將樂華的命令語句一字不漏地說出來,但躊躇了一會兒後,還是將內容簡單扼要地告知:「樂華希望你趕快跟上她。」 坎貝爾聞言,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知道樂華有權指揮蘭迪策略嗎?』 此話一出,整個控制坊裡的氣氛瞬間凝滯;但梅峻熙沒有放在心上,專心聽取來自坎貝爾的一字一句。 「……嗯,我知道。」 『所以我還是會全力以赴。』 「…………好。」工程師努力讓自己平靜地回道。 說完,坎貝爾便加速追趕前方的艷紅賽車,準備找尋最接近的時機發動攻擊。緊接著果真在下一個彎道趁著阿爾文還來不及反應,率先加速出彎,暫居第二。 然而出彎後來到直線上,兩車間的距離並無法讓坎貝爾能繼續保持優勢直到衝過終點線,依照阿爾文瘋狂躁進、宛如老虎追捕獵物的駕車方式,他隨時都有可能再次追回排名,然後繼續追咬領頭的樂華。 梅峻熙明白這場打從樂華下令開始,就變成並非包含坎貝爾個人意願的比賽。但作為一個競賽團隊的參賽選手,服從車隊策略是他的工作之一,即便迫使他改變的是與自己處於競爭狀態的另一名隊友。 他心想這也似乎驗證了樂華――這位擁有四屆世界冠軍的賽車手認為,坎貝爾作為她的對手一點也不夠格。那指揮他人的態度任誰看來,都感覺像是在指使手下一般。 不過一意識到這點後,梅峻熙感覺不妙地用力晃著腦袋,趕緊打消這個念頭。 無論這一切是否真如自己的猜想,身為溝通橋樑的他都不該讓車隊與坎貝爾知道,若是因此破壞了兩者之間的氣氛,對於接下來的任何一場比賽都有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影響。 梅峻熙現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坎貝爾要是站上這場分站的頒獎台,大概也不會開心到哪裡去。 這時魯道夫忽然起身離開控制坊,讓梅峻熙的目光好奇地追隨他的身影。只見他找上了待在維修坊裡的莫理斯,兩人交頭接耳、不知道在商談什麼。 賽道上的三方戰局陷入膠著,直到樂華進站執行一停,坎貝爾直接頂替第一的位置;但秒數還不足以與樂華相提並論,也還沒拉開與阿爾文之間的距離。 接著在樂華出站後坎貝爾也進來冒險更換輪胎,在那短短不到三秒的時間內,梅峻熙感覺到他似乎趁機看了自己一眼。 他忍不住為此感到困惑,但因為坎貝爾帶著安全帽完全無法確認,心想該不會又是自己的錯覺吧? 接著這位蘭迪的賽車手一出站——這進站策略明顯值得信任——出站前樂華率先通過維修坊的出口,坎貝爾便得以再次成功地擋下阿爾文,但這也讓兩車同時角逐第一彎,引起觀眾席上一陣驚呼。 這場輪對輪的較量接著持續了連續好幾個彎道,一到直線坎貝爾就算加速超越,下一個彎道阿爾文又會再次與他並齊,這一來一往之間兩人始終無法分出高下,也令所有賽車迷全神貫注、深怕一個恍神就錯過決定勝負的那一刻。 「再這樣纏鬥下去坎貝爾的輪胎遲早都會先報銷,更何況阿爾文還沒進站。」 魯道夫回到控制坊裡,在梅峻熙身旁意有所指的說道。 梅峻熙只想著何止輪胎報銷,搞不好兩人等等一進頒獎台後的休息室就要大打出手。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伸手打算開啟無線電,卻在碰到麥克風瞬間停下動作。 「……魯道夫先生,我覺得這時候不適合打擾他。」他說,「我相信他現在比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要清楚自己的職責。」 魯道夫看了他一眼,沒有強迫的意思:「你說了算。」 終於阿爾文的輪胎再也撐不下去,他進站換胎之後賽道上的領先集團便確認為兩輛蘭迪與另一輛法拉利。但很顯然的,樂華為了賽車的整體溫度使速度放慢許多,甚至比賽到了後半段,行經髮夾彎時乾脆地讓坎貝爾先行通過。 阿爾文一出維修坊後位居第五,正好緊跟在梅賽德斯賓士的艾德之後。不過艾德顯然並不希望好不容易到手的第四名就此失去,每當阿爾文發動攻擊便立刻防禦,好似在說自己不會再像上一場與坎貝爾纏鬥時一樣、最後一個閃神被奪走排名。 眼看比賽來到最後五圈,依照這時的車隊策略,坎貝爾應要放慢速度將位子「還」給身後的樂華。 但坎貝爾並沒有確實執行,更怪異的是樂華也沒有透過愛莉諾亞告知對方。 「坎貝爾,讓路給樂華。」 魯道夫感覺不太對,便不安地捏了捏連結耳機的麥克風,另一手則自行轉向坎貝爾的無線電頻率。 『我知道了。』 彷若知道魯道夫的動作,沒多久樂華那裡便傳來聲音。 『如果魯道夫先生有告知坎貝爾還位子的打算,我必須回覆您――並不需要。』 樂華的回應無疑讓眾人感到訝異。 「什麼?」 『我說――不需要,魯道夫先生。』她的語氣相當平穩,沒有透露太多情緒。『雖然今年的目標是拿下第五勝,但我最大的競爭對手這場已經落後到第五名,這下積分已經拉開,所以我覺得不需要,魯道夫先生。』 樂華的語意相當堅決,還一次連喊了兩次「魯道夫先生」,好似深怕自己的意願無法正確的傳達給車隊主席知道。 「但是……」 魯道夫支吾其詞,梅峻熙愣了愣,便把樂華的意思轉達給坎貝爾。 『我並不需要妳的施捨,樂華小姐。』 這次換坎貝爾突然開口,打斷魯道夫接下來打算說出的任何字句。 『妳這場依舊讓我佩服的超常發揮,即便在車子有問題的情況下依然穩定前行。我認為若不是這個原因,妳早已是這場的冠軍。』 他的語氣裡帶有旁人難以察覺的無奈,但梅峻熙聽出來了。 『所以我希望――今後妳我的名次是在沒有車隊策略干擾下,正正當當地在賽道上一決勝負。』 愛莉諾亞也呆愣了好一會兒,接著便一字不漏地說給了自家賽車手。語畢,兩邊的無線電剎那間陷入數秒的沉默,所有戴著耳機的人員耳邊只有兩台蘭迪賽車的引擎隆隆作響。 梅峻熙倒沒想到坎貝爾會在這時候向樂華發出挑戰宣言,而這段話的內容也讓他同時改觀,畢竟在這之前自己與這名賽車手的私下相處,實在很難想像他會說出這番正經八百的話來。 『……我知道了,坎貝爾。』樂華率先打破這片靜默,『今年還有二十三場分站,我每站都會等你向我遞出戰帖。』 得知隊友的回應,坎貝爾輕輕地哼笑一聲。 『我會的,絕對。』 講完這句話之後兩車已來到終點線前,賽事轉播與觀眾本以為年輕的蘭迪賽車手會奪下分站冠軍,卻見他突然放慢速度,讓身後的隊友率先衝線。 這舉動引起圍場邊一陣嘩然,場邊則有不少記者抓緊麥克風,準備在賽會結束衝向前來好好訪問這兩位蘭迪賽車手。 「走吧,梅。」 愛莉諾亞放下耳機,向梅峻熙示意一同走向頒獎台下的圍場。 「咦?」結果梅峻熙反而一臉不解,「我……也可以去嗎?」 「你在說笑嗎?」愛莉諾亞忍不住失笑,「你是這場第二名的競賽工程師欸,當然也有資格一起去前往迎接賽道英雄啊。難道上一場沒去,你這次也想錯失這個機會嗎?」 「……喔?」 「嘿!到底去還不去?」 「要去!我要去!」 接著見到整場都在維修坊裡的山謬爾朝他走來,下巴朝頒獎台的方向點了點,示意這裡交給他與其他工作人員就好了,梅峻熙這才趕緊跳下高腳椅,跟上愛莉諾亞的腳步。 來到頒獎台下方的賽道,車隊的其他工作人員都在場邊熱烈歡迎兩名賽車手的歸來;梅峻熙不免對此感到興奮,但不代表他會習慣這如同身在沙丁魚群裡的熱鬧場合。 樂華一下車便瀟灑地與眾人揮手致意,隨即轉身走進後方的休息室;坎貝爾原本也打算跟隨在後,不過在眼神不經意地望向場邊自家群聚的工作人員後,忽然改變方向、走向前來。 「峻熙?」 他的語氣裡透露著驚訝,大概是沒想過梅峻熙會跟著其他工作人員站在這裡。 「我應該也可以在這裡歡迎你的歸來吧?」擠在工作人員裡的梅峻熙感到困擾地皺起眉頭,回道。 「……你在這裡,我很開心。」坎貝爾看向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的莫理斯,「莫理斯先生,可以讓峻熙代替車隊上頒獎台嗎?」 「喔,當然可以啊!」莫理斯感到意外,不過也答應了賽車手的請求,伸手拍拍一臉訝異的青年肩膀。「去那裡有賽會工作人員看管的場邊,出示你的工作證就可以了。」 「咦?」 「愛莉諾亞也有上去過,很嗨喔!就讓你也體驗一下吧。」 梅峻熙還來不及說些什麼,莫理斯便乾脆直接推著他前往方才自己所說的圍場邊,幫他向賽會官方的人員解釋後,就被帶往休息室的通道。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快,讓梅峻熙不僅措手不及,也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更意識到自己此時此刻真的要代替莫理斯、代替整個蘭迪F1車隊上台領取分站獎盃。 ――噢、他完全想不透自己到底何德何能站上頒獎台! 就在踏入休息室的同時,他突然間被一股力道拉到門邊,跌入一個溫暖的懷裡、抱個滿懷。 梅峻熙一臉愕然,因為擁抱自己的人正是坎貝爾。 坎貝爾的擁抱相當有力,完全不像剛比完長達兩小時的正賽、正處於體力極度消耗且疲憊的賽車手。且坎貝爾完全不顧樂華與第三名的文森特就在一旁,身邊還有賽會攝影機正在實況轉播,讓他不知道該不該伸手拍拍對方的背部表示安慰。 「謝謝你來。」 坎貝爾用著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喔,不用客氣?」咦?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聽著梅峻熙滿是困惑的回覆,坎貝爾輕輕地笑了笑,這才鬆開懷抱、拍拍他的肩頭。 梅峻熙不明白他為何要向自己道謝,但還沒能好好思考,賽會官方見該上台的人都到齊後便派人迎接。 他跟在坎貝爾的身後,站到他身旁――頒獎台上的第二名旁正好是車隊代表領獎的位子。然後站直身子、聽著現場播放樂華家鄉的法國國歌,接著是蘭迪車隊的車籍英國國歌,再看著前三名從土耳其重要政府官員的手中接下獎盃,輪到自己領取時,整個台上台下都彷若一場熱鬧非凡的美好夢境。 直到坎貝爾噴了他一臉的香檳,梅峻熙才像驚醒一樣的回過神來。 樂華見狀覺得好玩,難得與坎貝爾聯手,一前一後噴得這位年輕的競賽工程師渾身濕透。 「你們一定要在這裡展現團隊精神嗎!」 雖然開口大聲抱怨――還順道被灌了幾口香檳――但梅峻熙依然感到十分開心,畢竟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站上一級方程式賽車的頒獎台。 「站在這裡就要有這個覺悟,峻熙。」 梅峻熙抬眼望著坎貝爾鮮少露出的笑容,即便開懷而笑仍帶著令人痴醉的優雅氣息,讓他不禁陷入一陣茫然。 感覺就像看見了世間難得的優美景色,梅峻熙仔細地將眼前的男人好好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最終忍不住與他相視而笑。 樂:我幫你達成梅濕身秀的成就了,有獎勵嗎?
坎:沒有。 樂:這麼無趣? 坎:這世上只有我能弄濕他。 樂:…… |
Chapter. 08
土耳其大獎賽結束後隔天,剛買完當地特產打算寄回家裡的梅峻熙趕緊帶好行李,直衝飯店大廳、準備攔下路邊的計程車前往機場與其他同事會合。 不過就在這時,有人站在他身後利用身高優勢率先招手示意,計程車也因此忽略了他的存在,準確無比地停在該名顧客的面前。 「要搭嗎?」 梅峻熙正打算與身後的男人爭論先後順序的問題,首先傳進耳裡的卻是再熟悉不過的低沉嗓音。 「……欸?」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要跟我們一起去?」 「先搭車?」 坎貝爾收起鼻樑上的墨鏡,向前來打算幫忙提行李的司機點頭示意,表示他自己來就可以了。 「好。」梅峻熙趕緊將自己的行李提上後車廂,小心翼翼地擺在坎貝爾的行李旁,接著匆匆忙忙的坐上車,同時也意外對方居然會與自己一起坐在後座。 這讓他憶起昨晚賽後記者會結束後,他與愛莉諾亞、以及兩位賽車手一同搭上車隊派來的九人座廂型車回到飯店。只是坎貝爾似乎不願與樂華坐在一起,一個人像是好萊塢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孤高王者,翹著二郎腿坐在副駕駛座,一路上都在閉眼歇息。 那時愛莉諾亞在他旁邊說些賽後檢討,他卻從頭到尾心不在焉。畢竟檢討會議車隊一定會再找時間召開,比起這個,他更想八卦一下坎貝爾是從何時起就與樂華水火不容? 樂華以身為蘭迪車隊的大姊大自居,領教過她言談裡滿滿地自信狂妄的梅峻熙自然明白這人並不好相處;不過明明身為兩年的隊友,對待彼此卻仍如同陌生人的相處情況,老實說也不多見。 想當然爾,直到各自進房間休息,他都沒什麼機會向坎貝爾打聽到一言半句。 「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呃、不!沒什麼,我很抱歉……」 回到現實,梅峻熙才驚覺自己居然如此沒禮貌地直盯著男人猛瞧,便慌忙地低聲道歉。 坎貝爾沒有追問,僅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我問過魯道夫先生,他說只要記得三天後到上海參加車商舉辦的晚宴就好,這段期間我要做什麼都可以。」 「這麼好?」梅峻熙一臉羨慕,語氣就像一顆洩了氣的氣球:「我就只能參加車隊美其名是慰問餐會,實際上則是討論大會。整個餐會的話題除了如何讓車子的速度更快,就是該怎麼讓你們盡情發揮實力而已。」 雖然這樣的會議內容單調乏味,但梅峻熙並不會感到不耐煩,因為除了可以學習更多賽車知識外,在旁聽著其他工程師評價自家賽車手不妨是種樂趣。在這裡每個人的觀點都大相逕庭,乍聽之下十分有趣。 「魯道夫先生說你也可以一起去。」 「是喔…………咦?」總裁大大您說什麼? 「愛莉諾亞會陪樂華一起參加,他說如果我找不到女伴的話就找你去吧。」坎貝爾說道,像是在說些稀鬆平常的趣事。「賽車手與自家的競賽工程師也是檯面上常見的搭檔組合。」 「是這樣嗎?」 梅峻熙回問,心底總覺得眼前的男人似乎別有盤算。 一到機場,果不其然坎貝爾的到來讓一群工程師及技師目瞪口呆,畢竟這位作息規律到好比時鐘準確的賽車手幾乎沒有跟哪位親友或夥伴出遊的消息,此時的出現可謂讓人大開眼界也不為過。 同行的車隊同事們不禁對梅峻熙另眼相看,喬安還偷偷地對他豎起大拇指。 但事主本人卻覺得莫名其妙,他負責的車手大大究竟多麼孤僻,居然只是單純與自己出遊的舉動就足以震撼一票人。 好不容易跟著人龍踏入機艙,不用思考也知道坎貝爾不可能坐在經濟艙。梅峻熙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在心底不滿地向這貧富不均的世界批判幾句。 然而他還沒將隨身行李放上頭頂的行李架,一名空姐忽地朝他走來,恭敬地請他前往前排機艙。 梅峻熙一臉困惑的看向與他坐在同排的喬安與蓋瑞,他們也同時回以滿腹不解的表情。 直到空姐帶領他穿越經濟艙,來到商務艙擺手指向坎貝爾身旁的空位,並細心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升等的原因──簡單來說就是坎貝爾幫他付了兩種艙等之間的差額。 「……你是因為怕寂寞想要人陪嗎?」 「因為我很少自己一人坐客機。」 因為你平時是坐車隊安排的私人專機啊! 梅峻熙忍住翻起白眼的衝動,乾脆地坐了下來:「這費用我會再找時間還給你。」 「不需要。」 「不,我堅持。」 不知為何,明明平時都秉持著、有人請客不去會對不起列祖列宗的心態,但唯獨對象是坎貝爾──梅峻熙完全不想與他欠下人情。 「好吧。」坎貝爾簡單表示就隨他意思,「剛搭車時看你買了許多特產,像是土耳其地毯,是要帶給誰的嗎?」 「去香港時要寄回家的。」他自包包裡拿起平板電腦,漫不經心地回道。「從香港寄回去便宜多了。何況距我回家的日子還很久,土耳其又是第一次去,看到母親可能會喜歡的就全都買一買了。」 「你跟你的家人好像相處的還不錯?」 梅峻熙不得不承認談到家庭的確引起他的聊天興致,他收起平板,偏頭看向身旁的年輕車手。 「我的家庭很普通,不算富裕,但過得心安理得。」他摸了摸鼻子,邊帶點滿足的情緒說道。「噢、我上頭還有一個熟到不行的表哥,大我八歲。老實說他一點也不帥,可是大嫂超正!小孩也超可愛!根本就是人生勝利組的寫照──就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 「沒錯。」事業高薪又有成就,令他難掩稱羨啊。 「我不覺得,但看得出來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誰知呢。至少我很愧疚。」 「愧疚?」 梅峻熙抬起眼,眼神正經地看著坎貝爾,似乎在躊躇對方是否能夠理解。 「……我從小就立志要來一級方程式,進入喜歡的車隊為其效力。」他小聲說道,「但我沒有跟家人說過,因為家裡曾發生一些事,讓他們認定這是個十分危險的極限運動,即便現在賽道上的安全性比起十幾年前都要提升,又即便我是擔任後勤。 「那時父母為了我打了好多份工,只因為我當時跟他們說想出國進修兼找工作。他們完全沒有細問,就這樣全心全意地支持著我。」 他頓了頓,發現坎貝爾十分認真地聽他訴說,祖母綠色的雙眸專注地凝視著自己。 「然而我卻害怕他們反對我繼續待在F1,因而什麼都沒有交代……現在若要父母與賽道選一個,我肯定無法做出選擇。」梅峻熙忍不住喟然,「有沒有一種很不成熟,甚至可用幼稚來形容的感覺?可惜我這個人就是因為喜歡一級方程式賽車才會堅持到現在,它已經是構成我生活的一部分,少了它我還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說完,身旁的男人並沒有給予回應,梅峻熙也沒望向對方的勇氣。他語畢才感到尷尬,因為這個話題就算是與自己臭味相投的好友他也不曾傾訴,且就某方面而言,應該還能歸類為人生黑歷史的一部分。 算了,還是來睡覺比較實際。梅峻熙抓抓那頭來不及梳理的鳥窩頭──雖然再怎麼整理還是鳥窩一顆──向後一仰,稍稍打了一個哈欠。 「……我並不覺得這樣的心情哪裡幼稚了。」 「……你這時才回答是想要敷衍我,還是因為純粹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只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才不會傷害到你。」 梅峻熙不禁皺起眉頭。 「我還沒那麼脆弱,先生。」 「你很在乎你的家人,凡事都與他們優先,即便自己受到委屈也無所謂。」坎貝爾輕聲說道,「只是我想你要是願意向父母坦承,他們一定可以理解的。」 「是嗎?」 「因為沒有父母不願意理解自己小孩內心真正的想法。」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孩子氣。」梅峻熙一手托著下巴,「畢竟我離家好一段日子了,這些年來卻還時時刻刻掛念著家裡,總是少了放手一搏的勇氣……」 「這跟你離家的時間沒有什麼關係,思鄉之情也是必然之事。」坎貝爾的語中沒有譴責的意思,相當柔和,就像是一名父親極有耐性的聽著孩子說話。「每個家庭的狀況本就大有不同,我倒覺得你這樣的想法很溫暖,也很窩心。」 「哈,那你羨慕嗎?」梅峻熙笑了笑,趁機調侃一下。 「當你的家人一定非常幸福。」他倒也配合,「做你的妻子挺令人羨慕。」 「要不你來試試看?」 「好啊。」 梅峻熙啞口無言,他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回的如此爽快,坎貝爾的語氣也異常沉穩地不像是在配合自己的玩鬧。 「……你這樣讓我很難接話。」 「我以為你是認真的。」祖母綠色的雙眸不帶太多情緒地望著他,看似十分正經。「還是你會排斥同性伴侶?」 「不會好嗎……」不過梅峻熙一反駁,腦筋迅速一轉驚覺不太對勁。「──不對!你不覺得話題突然間轉得有點莫名其妙嗎?」 「這是你自己提及的,而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你就不能配合我的玩笑就好了嗎?」 「可惜我無法辨別。」 故意的!這傢伙一定是故意的! 梅峻熙沒好氣地看著坎貝爾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決定還是閉上嘴巴,偏頭繼續睡他的午覺還比較實際。 只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他又感受到似乎有人正在輕輕地撫過自己的鬢角。但他今天心情不美麗,稍稍偏過頭表示拒絕、繼續找周公喝茶下棋去。 應該是察覺到青年的不滿,這段航程便再也沒人打擾他的歇息。 蘭迪車隊一行人飛抵香港已是當地接近傍晚的時間,到出發前就預定好的飯店放下行李,就差不多可以前往莫理斯替他們包下的酒吧狂歡去了。 抬眼看看飯店大廳的時鐘,梅峻熙原本還盤算著要去嚐嚐方才在網路上查到的知名茶餐廳,對於酒吧不感興趣的他不免有些失望。 「怎麼了嗎?」 他與坎貝爾是最後才向飯店櫃檯進行check in。向先行離開的同事打過招呼後,年輕的賽車手望著身旁的青年扁著嘴,疑惑地輕聲問道。 「沒什麼。」梅峻熙回道,邊自隨身包包裡拿出護照。「只是想說這附近有間很有名又好吃的茶餐廳,但應該沒機會去品嚐一次……」 「原來你是吃貨嗎?」 「喜歡吃不行嗎?」 「看你成天吃巧克力之類的甜食也沒長多少肉,是不是都被你的腦袋消化掉了?」 坎貝爾逕自抽走他手中的護照,連同自己的一起遞給櫃檯。梅峻熙不介意他這個舉動,畢竟有人為自己服務也省得麻煩,況且坎貝爾出國過境的經驗肯定比自己還要豐富,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還是酒吧不去,一起去吃正餐?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味道讓你這麼憧憬期待。」 「可是酒吧是莫理斯先生訂的,不去不會太不給面子?」 「那就晚點再去。跟蓋瑞說一聲就好了。」 「……如果我被興師問罪,你可要站出來幫我坦欸。」 「魯道夫先生說過蘭迪就像一個大家庭,不會有那麼可笑的事情發生的。」 「是嗎?」 「那個……坎貝爾先生,不好意思。」 櫃檯的女性服務人員基於禮節,等待眼前兩位先生的話題告一段落後才禮貌性地開口呼喚。 「不好意思,請說。」 「很抱歉,因為我們內部的疏忽,在幫莫理斯先生處理預定的房間裡,少訂了一間梅先生的單人房。」櫃檯人員感到抱歉的解釋,「若兩位不介意的話,我們幫您們安排一間較大間的雙人房可以嗎?」 「咦?」 梅峻熙不禁一呆,原來自己也能好運連到飯店都沒有房間給他住嗎? 「我不介意。」坎貝爾回道,接著看向他。「你呢?」 「總比沒有房間住好吧?」但梅峻熙忽然想到什麼地趕緊向櫃檯說道,「對了!可以的話,兩張單人床的雙人房,拜託。」 「好的,我馬上幫您們安排。」 在櫃檯小姐轉身立即與身後的同事交代的同時,坎貝爾帶著些微疑惑的語氣回問:「你要是很介意與他人同住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找別間飯店。」 「我會住單人房還不是因為隨團人員的人數關係,想想自己一個人住也習慣了就自告奮勇,不然有誰想要多付其中的差價?」梅峻熙無奈地回道,「還有就是……我的家人說過我很容易說夢話,離我遠一些才不會吵到你。」 「說夢話聽起來挺有趣的。」 「不,這並不有趣好嗎?」他不客氣地翻了白眼,「因為不知道自己會說些什麼,結果早上起來被人拿來當笑柄真的很莫名其妙。」 「如果可以我也想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麼。」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不過拿到房卡、打開房門踏進去的那一刻,梅峻熙就像定格一樣地停下腳步,不知道該不該把手中的行李找個角落安頓下來。 那是一間頗為氣派的雙人房,寬敞的空間搭配寬大的落地窗讓人看得心情極好。透過因微風輕撫而起的窗簾,可以清楚望見被譽為世界三大百萬夜景之一的維多莉亞港,璀璨繁華的夜景僅有一句美不勝收可以貼切形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梅峻熙努力安慰自己飯店人員也許盡力了──房間中央還是擺著一張King size的雙人床。 「我們也該走了。」他愣愣地看著坎貝爾一派輕鬆地把行李拖到窗邊放平,「先去吃飯?」 「噢……噢!」 回過神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梅峻熙只好胡亂應了一聲。 一出飯店,他倆先到梅峻熙查詢到的茶餐廳用餐。見對方好似很久沒有用餐,菜一上就不計任何形象的狼吞虎嚥起來、還能吃得津津有味,坎貝爾的嘴角便忍不住微微彎起。 這讓梅峻熙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名小孩,但秉持著「我覺得好吃沒道理他人吃不出來」這種疑似傳統直銷的精神,他拼了老命似地不斷往坎貝爾的碗裡添菜,還不忘推薦哪幾道菜是眾饕客的五星推薦。 反正被他人視為長不大的大男孩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缺這一次。 坎貝爾起初愣了好一下,但很快便全盤接受,讓梅峻熙感覺像是回到小時候家裡那總是吵吵鬧鬧的餐桌,心底不由得地感到特別滿足。 接著用完餐,兩人肩並肩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同前往位於蘭桂坊、已被莫理斯整間訂下的酒吧。 途中無論梅峻熙見到什麼令他好奇駐足、因而耗費不少時間,坎貝爾都會跟著停下並專心傾聽他頭頭是道的評論。且即便後來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氣氛依舊愜意,儼然已是一種默契。 只不過、因為坎貝爾那出色的外貌,行經蘭桂坊的街道時總能吸引到不少目光,甚至是帶著勾引意味的眼神;走在他身旁的梅峻熙還能聽見不少女性低聲交頭接耳,似乎在討論該如何向前搭訕。 這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但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他自己卻又答不上來。 抬眼看著坎貝爾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對四周投射而來的目光完全不予理會,梅峻熙不免覺得自己對於這些視線的在意是如此幼稚且微不足道。 「嘿!兩位!」 站在酒吧門口的蓋瑞一見到目標自街角走來,便趕緊衝向前來,口沫橫飛地說著這間酒吧有多高檔、氣氛有多好,莫理斯能那麼有心真是太好了。 「對了,梅。」一踏進僅用間接照明做為光源的酒吧,梅峻熙還沒向酒保點單,便被蓋瑞拉到一旁的角落低聲詢問。「聽說你跟坎貝爾今晚住在一起?」 「是呀,因為我中頭獎了。」比起蓋瑞的八卦,梅峻熙更加好奇為什麼消息一下就傳開來了? 「坎貝爾先生……沒說什麼嗎?」 「沒有欸。」梅峻熙被問得一臉狐疑,「怎麼了嗎?」 「你知道嗎?我在蘭迪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坎貝爾先生跟別人住同一間房。」蓋瑞的表情有些怪異,「外傳他好像有很嚴重的潔癖……總之我也不清楚也不敢問就是了,就等你打破這些流言蜚語。」 「啊?」什麼流言蜚語?見坎貝爾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相較之下他反而像是傳說有嚴重潔癖的那個人;看到房間只有一張大床的當下,真的是讓他瞬間難堪到了極點。 望著蓋瑞跑去找其他同事拼酒,梅峻熙只覺得莫名其妙,轉頭正想詢問酒保有沒有推薦的調酒時,忽然一杯乘滿液體的高腳杯遞到他的面前。 看著杯中被藍綠色渲染的好似藝術傑作的調酒,梅峻熙不知為何瞬間便聯想到一個人──也就是眼前將這杯調酒遞給自己的男人。 「喝吧。還不錯。」 坎貝爾這時的嗓音少了平日的調侃,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點酒的關係,在他的耳裡聽來還帶著足以讓在場所有女性拜倒在他長褲底下的性感。 「謝謝。」梅峻熙有些遲疑地接過杯中物,玩笑說道:「裡面應該沒有加些奇怪的東西吧?」 「可以的話我挺希望加些傳說中會讓人老實說出內心話的吐真劑。」他聞言莞爾,「你還記得約定嗎?」 「約定?」 梅峻熙困惑地回問,邊跟著坎貝爾來到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 「我們在伊斯坦堡賽道上的約定,你說過只要我有獲得積分,就要告訴我你那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的確徹徹底底地忘了挖坑自跳這回事。梅峻熙努力掩飾自己的困窘,推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我當然還記得,沒有忘。」 「你肯定是忘了。」 「沒有。」 「你有。」 「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好,你說沒有就是沒有。」 呃? 「……在那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梅峻熙將手肘靠在桌前,「先聲明我不是在自滿,只是客觀認為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你說。」坎貝爾輕啜一口調酒,祖母綠色的雙眸在昏暗的燈光下隱隱閃動著些微光芒,直直注視著他。 「為什麼總覺得你很容易就附和我的話?」梅峻熙毫不拐彎抹角,「這應該已經不是單單信任我了吧?」 「對,因為我不想被你討厭。」 「喔……喔。」意外對方回得如此爽快,他一時回不上話。「就………………這樣?」 「嗯。」 梅峻熙接著挺直背脊,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好吧,我還是摸不透你這個人。雖然我們才認識兩個月左右,但依照我們相處的時間應該多少能認清彼此性格,不過你卻總是讓我一頭霧水。」 「那是因為你很遲鈍。」 「……你說對了,我的確蠻遲鈍的,這點我承認。」 「那約定呢?」坎貝爾繼續問道,「雖然沒有拿到分站冠軍有點可惜。」 梅峻熙扁扁嘴,輕皺眉頭。 「你在我心底已經是冠軍了。」他揣摩著該如何回答,語氣極為認真。「你在伊斯坦堡賽道上所表現出來的氣度早就足以與世界冠軍媲美,我相信當下樂華小姐大概也是這麼覺得,才會接下你的戰帖。」 「是嗎?」 「是啊,仔細看著我的眼睛,我打從上任競賽工程師之後有騙過你嗎?」 梅峻熙邊說邊比了比黑框眼鏡後的深褐色雙眼,強迫自己擺出一臉正色的表情十分滑稽,令坎貝爾忍不住露出笑容。 不知是不是因為坎貝爾的笑顏太過少見,梅峻熙總覺得那上揚的弧度永遠都如此好看。 這讓他鬼迷心竅般地伸出手,越過桌子,指腹小心地輕碰男人那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頭。 這讓坎貝爾難得顯露訝異的神色,同時也令梅峻熙驚覺自己似乎做了個奇怪的舉動──這在旁人眼裡看來,這樣稱得上親暱的動作簡直與路邊的情侶沒什麼兩樣。 「呃、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常常笑一笑,給人的感覺就會親切多了。」他趕緊收回手,「真心建議。」 「我從來就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我。」坎貝爾似乎沒打算追究方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你還沒說到重點。」 「……其實,我剛剛就說了。」 梅峻熙回望男人投射而來的狐疑眼神,陷入了沉思。 「我說了,我無法理解你這個人。這很奇怪,明明知道我們只是夥伴關係,但你這個人總讓我在想好好看個明白的時候,往往只會撲了個空。」 他輕聲回道。即便四周音樂已經掩蓋掉自己的聲音,梅峻熙也沒打算提高音量,思忖坎貝爾有沒有聽到都無所謂,就當他自己在發牢騷吧。 然而,坎貝爾仍舊如同往常一般,專注地彷若聽見了他所有的一言一句。 「但你說你認為我們不適合成為朋友,我也只能在旁邊自己瞎猜了。」接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梅峻熙把調酒當作啤酒一口氣乾了,雙頰瞬間染上紅暈。「老實說那時看到你與文森特先生有說有笑,讓我有那麼一點點羨慕……」 ──原來那是名為「羨慕」的疙瘩嗎?藉由這場真心話大坦白兼自我檢視,他總算明白當下自身的心情。 但是為何要羨慕?是因為嚮往著那樣自在來往的友誼嗎?和坎貝爾? 思及此,梅峻熙忍不住自嘲似地哼了一聲,他是醉了吧。 「你不開心嗎?」坎貝爾輕聲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是吧。」看著坎貝爾向後一仰、正好埋進昏黃照明交錯間的昏暗,梅峻熙因而看不清楚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只好將視線拉回眼前已空的酒杯上:「……感覺你總是在尋我開心,老實說我不喜歡這樣。」 「我並沒有在尋你開心。」男人頓了一下,語氣霎時變得有些冷漠。「我只是不明白該怎麼做你的心情才會好一些,你也許沒自覺,你在賽道上總是一臉嚴肅。」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因為你正大光明地偷聽到了。我必須好好鞭策自己才能跟上你的腳步,做好一個稱職的競賽工程師。」 「我只是不希望你感到壓力太大。」 「但我不像你在放輕鬆的狀態下才能超常發揮。」 言訖,兩人便陷入一段微妙的靜默。 再這樣下去的話氣氛只會越來越尷尬,意識到這一點的梅峻熙決定先想辦法改變話題,畢竟這完全不益於他與坎貝爾的相處,甚至可能會影響到他倆在接下來所有賽季的合作溝通。 「……我好像有點醉了,希望你不要在意剛才我的胡言亂語。」他決定起身,「先回飯店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 「咦?可是……」 坎貝爾沒有讓梅峻熙繼續說下去,一把抓著他的臂彎,力度卻剛好的不會讓人覺得不適。 梅峻熙心想也許坎貝爾只是看不下連站起來都有些搖搖晃晃的自己吧?要是酒量能再好一點就好了。 在與蓋瑞說一聲之後,他倆便一同離開酒吧。走在街道上的梅峻熙忍不住好奇地瞥了一眼男人的側臉,只見他表情冷峻,就如同第一次與他會面時那樣。 在這般低氣壓的籠罩之下,原先打算向前搭訕的男男女女,還沒能說上一句話便紛紛打退堂鼓、要不就是自動讓路,讓梅峻熙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我說,你這樣冷著一張臉,是想嚇跑所有對你有好感的美女嗎?」他調侃道,「真的是浪費了你一張帥臉。」 坎貝爾聞言,這才鬆開一直抓著對方手臂的手心,同時放慢腳步。 「……我很抱歉一直都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直到回到飯店大廳、搭上電梯,他才出聲打破彼此間的沉默,低聲說道。 「這沒什麼。我也回得太超過了,我要為自己的幼稚跟你道歉。」 「我一直以為像那樣逗你,你會比較放鬆,結果從頭到尾都在適得其反。」他的語氣裡帶點自責,「但我必須再說一次,你現在所看到的我,就是我只想給你看見、最真實的那一面。」 「你是指,現在這位有著不可一世氣質、有些臭屁,講話總是不超過三句還習慣用句點結尾的總裁大大嗎?」 「呵……是啊。」 這是梅峻熙第一次見到坎貝爾露出如此明確、愉快的笑意。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的確頗為光榮。」電梯這時抵達他們房間所在的樓層;一踏出電梯門,梅峻熙沒想過自己的腳步也會有那麼輕快的一天。「我很好奇是怎樣的家庭才會構成你這樣的一個人?」 「我的父母在我出生沒多久就因為意外雙雙過世,是我的祖父拉拔我長大成人,但他也在我拿下F2冠軍的那一年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很抱歉。」 「這對我來說沒什麼,人生無常、死亡也不過是人之常情,但若說不羨慕你絕對是個謊言,你有個幸福溫暖的家庭。」坎貝爾無所謂地低聲說道,「培養一名賽車手需要投入龐大的資金,還好我在開著卡丁車時就遇見了魯道夫,他因為驚訝我的才華而願意負起一切金援。」 「那應該要好好感謝魯道夫先生?」 「不,他只是個投資者,對他來說車隊與車手只是生意的一部分。所以不需要將他視為救命恩人看待,對我而言,他比較像是學校導師的存在。」 也難怪愛莉諾亞會說坎貝爾除了魯道夫外從不給他人相處的機會,因為魯道夫對他來說可謂重要的金主,就算再不願意說上半句話也由不得他。 「那……辛苦您了?我該這麼說嗎?」回到房間,梅峻熙搶先一屁股坐在舒適柔軟的沙發上。「不過我想想……如果我父母知道你的話,一定不會介意多一個兒子。」 「根據是?」 坎貝爾來到他身邊坐下,伸手拉了拉他因動作過大而掀起一角、露出白皙腰際的衣角。 「因為──我還是要說──我當你是朋友。你應該要感到自豪,畢竟從以前到現在能當我的朋友的人,十根手指頭就算得出來。」 梅峻熙不介意自己在他面前顯得沒有規矩。他倚著沙發扶手,雙腳毫不客氣地抬上對方的大腿,囂張地笑了一笑。 「那你不生氣了?」 坎貝爾沒有推開他的雙腿,綠色雙眼裡的倒影僅有青年一人。 「聽到你的道歉我還要繼續賭氣嗎?」梅峻熙微微偏頭,不明白他為何似乎相當在意自己方才的不愉快。「也許能讓你道歉的,我還是這世上第一個?」 「的確是。」 「而且……說起來讓人毛毛的,我總覺得剛才在酒吧裡就像是一對情侶在吵架。」 「的確挺像的。」 「我們不該像對小情侶一樣討論感性的話題,但可以合理化,所以還是交個朋友吧?」 梅峻熙心忖這次總該答應了吧?抱著這樣有著十足把握的心態伸出手。 這時的場景彷彿回到那天阿布達比的亞斯碼頭賽道上,第一場自由練習賽前夕。然而坎貝爾依然沒有回握的打算,淡淡地看著那朝自己伸出的掌心,露出不甚明顯的笑靨。 不過這次的笑容溫柔許多,摻了點男人特有的紳士柔情。 「但我還是那句老話,我覺得這個選項並不適合我。」 「咦?居然嗎……」 聽聞答覆,梅峻熙難掩失望。 接著坎貝爾站起身,梅峻熙以為他可能是要準備盥洗,然而對方卻在迅雷不及掩耳間、雙手撐在他的身軀兩側,欺身壓了上來。 兩人間的距離瞬間變得極為曖昧,他能感受到眼前倏地放大的英俊臉龐正吐息在自己臉上,甚至能清楚聽見對方的心跳聲。 ──不對,心臟正狂亂急跳的其實是他自己。 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只想當你的『男朋友』。」 「啊?」 「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一對無可救藥的戀人。」 「……你是認真的嗎?」 見梅峻熙因為此舉受到不小的驚嚇,那雙手還下意識的擋在彼此的胸膛之間,坎貝爾輕聲喟然,但並沒有失望、甚至帶點寵溺的意味。 「只是先跟你預告,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展開追求,直到你答應我的那一刻為止。」 「今天不是愚人節?」 「不是,峻熙。我是認真的。」 青年一臉不可置信,然而男人還是無情地打碎他小小的掙扎。 「我們……才認識兩個月欸?」這問題有點無厘頭,但梅峻熙已經驚訝到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那是依你的角度,可我認識你不只兩個月。」坎貝爾這才起身,「打從你來到蘭迪我就一直注視著你,也曾跟你說過話,但你可能已經忘了……這件事,有機會我再跟你說。 「至於今晚──在你答應我之前,我絕對都不會對你怎麼樣,這點你就放心吧。」 直到男人踏進浴室,梅峻熙這才回過神來坐起身,努力整理自己從那句「我只想當你男朋友」開始便極度混亂的思緒,然後絕望地抓抓雜亂的鳥窩頭。 他這才發現坎貝爾看著自己的眼神裡只有百分之百的認真,且這一切打從花栗鼠話題便有跡可循。 像是知道他所喜歡的巧克力品牌、還有奪走自己咬過的巧克力、特地送晚餐、不厭其煩地陪同下班、開著不知所云的玩笑,甚至是那完全不像朋友間擁抱的力度,原來都不是他的錯覺。 可以說在亞斯碼頭賽道接下他遞來的巧克力那天開始,他一直都在明確地暗示自己! ──怎麼會有人可以遲鈍到連自己都看不下了! 但這不能跟羅伯茨討論,依這位友人的性格一定會把事情大肆傳開。這還是梅峻熙第一次痛恨自己的通訊軟體裡,沒有一個可以放心談論感情話題的知心好友。 ──等等,還有一個人選,有希望! 『俐忠老哥!救命!我被男人告白了怎麼辦!』 他立刻傳訊給自家表哥,也難得林俐忠當下便讀了訊息。 『什麼怎麼辦,不喜歡就拒絕啊。』 『可是對方是同事,我怕將來相處會尷尬……』 『長得帥嗎?』 『還不錯,站在路上會被搭訕的那種。』 『有錢嗎?』 『換算台幣的話,他的年薪硬是比我多三個零。』 『你討厭他嗎?』 『呃……其實還好。』 『那就答應吧,老哥在此真心祝福這對佳人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幹!』 他錯了,誰家表哥會將親表弟直接推入火坑,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翌日。
櫃台A:昨天不是有兩位男士要入住,結果訂房系統少訂到一間嗎? 櫃台B:嗯嗯,我記得。 櫃台A:其中特別帥的那位中午還特地跟經理道謝。 櫃台B:經理的臉都紅了。 櫃台A:不過…… 櫃台B:不過? 櫃台A:不過他有個小小建議。 櫃台B:建議? 櫃台A:他說床太大張了,其實不好辦事。 櫃台B:……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