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
要不是樂華在她倆私下聊天時刻意提及,愛莉諾亞還真不知道,眼前有著一頭堪稱藝術的鳥窩頭的青年,和他所負責的賽車手,終於有了更進一步的關係。 然而這幾場大獎賽觀察下來,愛莉諾亞還是看不出那對搭檔有何變化──雖然樂華有著規格外、甚至可稱做是特異功能的洞察力──反觀她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仍不時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像是照例於比賽期間,透過車隊無線電聊天說地;沒事時,坎貝爾便會在他的競賽工程師的耳邊竊竊私語;或是比賽結束後,兩人依舊形影不離;回到飯店、打聲招呼,便各自回房──不過後者因為自摩納哥站後,接連四個週末的比賽行程,變得較為少見,卻絲毫不減兩人相處時,所飄散的粉紅泡泡。 所以仔細想想,這種逐漸成為蘭迪限定風景的行為,不就跟平日沒什麼兩樣嗎? 不過這些行為要是在其他車隊,早就被歸類為超乎常理,也許真正奇怪的──反而是蘭迪的大家見怪不怪? 人的習慣真的很可怕。愛莉諾亞心想,但都是題外話了。 七月中旬的米蘭並未受到炎熱的夏日影響,氣候宜人,不過空氣裡卻瀰漫著些許濕氣,讓人不禁猜想頭頂上的蔚藍天空,是否等會兒就會烏雲密佈?可惜愛莉諾亞並不關心目前的天氣,此時的她,只想搞清楚自家徒弟的葫蘆裡究竟賣了什麼藥。 說到底,愛莉諾亞只是認為自己平日待他不薄,如果他與坎貝爾之間真的出現了什麼化學變化,以他那一向不吐不快的個性,不該將自己蒙在鼓裡。 摩納哥大獎賽後,因為是一連串、背靠背又靠背的緊湊賽程,為了讓兩位正賽車手能夠獲得充份的休息,車隊便安排他們比工程師團隊,再晚個一天從加泰隆尼亞出發。再加上賽會官方所安排的競賽工程師專訪,蘭迪車隊的部分被要求於米蘭提前進行──蘭迪的公關長雖然對此頗有微詞,但礙於此為賽會官方的直接指示,只好應允了這項要求。 不過這對愛莉諾亞而言,無疑是質問見色忘友之徒弟的最佳時機。 「愛莉諾亞小姐,您在這裡做什麼?」 坐在飯店大廳一隅的愛莉諾亞,收起用來打發時間的手機,聞聲抬起頭來,一見到來者後,不禁愣了一愣。 「……當然是怕你不知道採訪地點在哪,坐在這裡等你囉。」似乎是察覺到一直盯著對方的行為並不太禮貌,愛莉諾亞便拉回了視線。「你去剪了頭髮?我猜一定是安德魯建議的。」 「畢竟要上鏡頭,安德魯先生便推薦我一間理髮院,希望我一下飛機就去處理這顆頭。」梅峻熙一臉困窘地回答,「會很奇怪嗎?」 愛莉諾亞再次抬眼,評頭論足似地,一手撐著下巴:「安德魯推薦的肯定手藝不錯,雖然不太習慣,但不得不說這樣清爽多了。」 「真的嗎?」 梅峻熙揚手搓了搓剛被理髮師打理──也許用肅清來比喻更為恰當──的髮尾,即便修短之後,任性無比的自然捲依舊不肯屈服,甚至呈現微妙的波浪捲。 不過老實說,他完全不敢相信、幾乎陪伴他一起長大的鳥窩頭,居然會有這麼整齊有型的一天。 「那麼走吧,我們跟採訪團隊約在頂樓的咖啡廳,再待下去的話,安德魯肯定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 愛莉諾亞走在後輩的前頭,邊笑了笑,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再次拿出手機。 「是說機會難得,等等我來幫你拍一張──我猜你應該還沒給你家男人看看吧?」 「好啊。」 「……」 「……?」 「……」 「…………請問我臉上有什麼嗎?」 「…………你居然不反駁我口中的『你家男人』?」愛莉諾亞挑了挑眉,「明明之前這樣說的話,你都會像貓咪一樣,邊炸毛邊大聲否認。」 「您既然猜中了,」梅峻熙停頓一下,聳了聳肩。「那就沒什麼好否認的啊。」 「……」 「……」 兩位蘭迪的競賽工程師再度陷入沉默,接著女子伸出雙手,面色凝重地扶著眼前青年的肩頭。 「………………所以你破處了嗎?」 「………………以為您會先給予祝福的我也是醉了。」 「你就像我的親弟弟啊。」愛莉諾亞後退一步,兩眼炯炯有神地打量著眼前除了髮型外,與平日並無不同的平凡青年。「所以樂華小姐的觀察是正確的──啊啊、等等!該死!該不會又只有我還看不出來吧?」 「呃……您放心,這件事只有您與樂華小姐知道而已。」 「真的?」 「大概?」 「什麼大概啊!真是的!」 愛莉諾亞看似有些氣急敗壞,但嘴角仍帶著一絲柔和的笑意。接著伸出手來,狠狠地揉亂梅峻熙好不容易打理整齊的髮型。 「總之還是恭喜你啊,不過我想祝福你們白頭偕老什麼的,還是留到你們的婚宴上再說吧。」愛莉諾亞一股腦兒地自問自答著,「噢、還有,你還是個處男是真的嗎?」 「為什麼話題會變成這樣…………單身二十四年錯了嗎?」 「沒有。只覺得要是坎貝爾先生知道的話,肯定會非常高興。」 「愛莉諾亞小姐,我想我們是時候結束這個話題了。」 愛莉諾亞睜著雙眼,看著耳根因為害臊而泛紅的梅峻熙,便不顧旁人目光,豪爽地大笑起來。 這時,她的手機正巧響起鈴聲,下意識地按下通話鍵──她隨即拉著梅峻熙搭上電梯,邊慌忙地與聽筒的另一端、語調極不耐煩的公關長頻頻道歉。 一抵達咖啡廳的所在樓層,兩位競賽工程師便見到安德魯,正和記者確認採訪內容。一旁露娜的視線,則剛好朝他們的方向投射而來,一見到梅峻熙,便有些慌忙、靦腆地展露笑容。 看著身旁的徒弟也禮貌性地回以微笑,愛莉諾亞不禁瞇起雙眼:「你什麼時候跟露娜變得那麼熟了?」 「之前在摩納哥時有相處過一小段時間。」當然,不可能說是因為被拍到某些不可告人之照片的緣故。「怎麼了嗎?」 愛莉諾亞直直盯著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隨後像是海闊天空一般,嘴角一勾:「沒事,走吧。」 梅峻熙不免對此感到困惑,但還是趕緊邁步,跟上了前輩那充滿個人特色的優雅步伐。 賽會官方的採訪時間並不長,因為後續還必須訪問當前參賽的十三支隊伍,礙於篇幅也無法問太多過於深入的問題。這讓梅峻熙暗暗鬆了一口氣,但他更沒忘要是這份特輯公佈,被遠在老家的父母知道的話,自己又該從何開始解釋? 這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直到愛莉諾亞拍拍肩頭,這才打起精神來,跟著與採訪團隊一一握手致意。 「那麼接下來──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吧?」 「噢……咦?」 一離開咖啡廳,愛莉諾亞便忽然轉過身來,給反應不及的梅峻熙,送上一個豪邁無比的勾肩搭背:「好想跟可愛的後輩好好地喝上一杯啊~順便聽聽為什麼交了另一半,卻不跟大姊我說一聲的理由~但今天必須早點休息,明天開始就要為義大利大獎賽開始忙碌了~」 看來愛莉諾亞相當介意他什麼也沒告知──梅峻熙感到抱歉地撓了撓後腦勺,支支吾吾:「但是……可以改天再約嗎?莫理斯先生在採訪時有傳訊息給我,好像有什麼事要跟我談談。所以您先去用餐吧。」 「莫理斯?原來在你心目中,莫理斯比較重要是嗎──」 愛莉諾亞正打算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然而一抬眼,卻見梅峻熙露出再陰鬱不過的神情,邊不禁心軟,同時感到困惑。 「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在想……等等大概會被莫理斯先生臭罵一頓?」 「啊?」 「因為繼中國站那一次的換胎,法國站我又一次違背了車隊策略,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山謬爾當下的眼神簡直要噴出火來。」 「噢。」愛莉諾亞有些訝異地,看著眼前沉著臉的青年。 「雖然魯道夫先生事後沒說什麼,但這幾場下來幾乎不再管我的莫理斯先生,卻突然說要找我談談。」梅峻熙語帶愧疚,「是他提拔我到這個職位的,想必是十分火大吧……」 蘭迪車隊於一級方程式賽車的比賽策略,都是由策略專家擬定,再由擁有多年征戰經驗的車隊高層,共同討論決定。 因此即便是身處工程師團隊的最高職位,他都不該在沒提出質疑的狀況之下,在賽中直接推翻原定的競賽計劃。 梅峻熙還記得六月中旬的法國大獎賽──賽中因為發生事故而出動安全車,原本蘭迪的策略是讓兩位賽車手繼續跑到最後,唯獨他決意違背指令,趁此時機讓坎貝爾進站,並換上尚未使用的新胎,回到場上繼續奔馳。 「但是這位同學,要不是你那時的決定,坎貝爾先生也沒辦法在安全車結束後衝上來與阿爾文拼搏,最後與樂華分別奪得法國站冠亞軍的好成績。」愛莉諾亞表示肯定地說道,「雖然這樣說對山謬爾頗不公平,但我至今還是認為你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 「那……謝謝?」梅峻熙感到意外地眨了眨眼,「看來我還得再找山謬爾賠罪一次?」 「計劃往往是趕不上變化的,況且這還是比賽中再尋常不過的常態。」愛莉諾亞笑了笑,意指他的擔憂沒有必要。「所以我想,這不會是今天莫理斯先生找你談話的重點。」 「是這樣嗎?」 「當然啊,是你想太多了啦。」 「真的?」 「你再反問,我就要揍人了。」愛莉諾亞依舊微笑,但梅峻熙卻感覺笑容霎時沒了溫度,趕緊識相地閉上嘴。「反正餐廳沒那麼早休息,我就陪你去見證我的想法正不正確吧。」 「可是,會不會耽誤到您的時間──」 「帶路。」 「是!」 接著,愛莉諾亞便跟著來到位於三樓的露天花園。沒走幾步路,他們便見莫理斯正獨自一人於躺椅上,一派悠閒地喝著咖啡。 看著莫理斯這般放鬆悠哉的氛圍,梅峻熙忍不住產生也許愛莉諾亞是正確的念頭。 「啊、梅……咦?愛莉諾亞?」莫理斯很快便發現青年的到來,但卻對另一名競賽工程師的出現,表示愕然。 「看來我必須迴避一下了,是嗎?莫理斯先生。」 「不不、妳在的話事情也許還會好辦許多。」見愛莉諾亞一臉沒好氣地反問,莫理斯趕緊澄清。「都坐下來吧。」 似乎沒有察覺到梅峻熙一副準備挨罵的灰暗模樣,莫理斯彎下身來,於放置在椅子旁的手提袋裡,拿出一份公文袋、放到桌上,然後移至梅峻熙的面前。 梅峻熙看了看眼前的牛皮色公文袋,良久之後才抬起頭來,朝蘭迪的工程總監投以困惑的視線。 「這份資料是魯道夫拜託我找給你的,相信你會有興趣的。」莫理斯的唇角上彎,露出別有意圖的笑容。「順道一提,這也是卡茲波特跟你說過,算是我們要給你的一個特別的『禮物』。」 一提及到卡茲波特於摩納哥說過的「禮物」,梅峻熙便從困惑轉為好奇,接著伸手打開公文袋抽拿出裡頭由數張紙張、整齊交疊的文件。 他定眼一瞧,愣了好大一會兒:「……博士班的申請資料?」 梅峻熙沒發現自己因此而目瞪口呆,讓愛莉諾亞幾乎忍不住笑意,噗嗤一笑。 「主要是機械動力學的博士學位,還有其他林林總總的相關學程,你可以找時間好好研究一下。」 「所以……咦?」他還沒從這般震驚中回過神來,「咦?」 「你的學歷十分優秀,只可惜沒有申請博士班繼續進修,因此我們決定要給你這個機會。」莫理斯解釋,「但我們還需要你繼續做坎貝爾的競賽工程師,照常發薪的情況下,學費的部份並不會全額贊助,不過會額外撥出激勵你取得博士學位的獎助學金。」 「還有……獎學金?」 這句反問一出口,梅峻熙便感到十分懊悔,誰叫內心的激動雀躍,使他近乎喪失編輯邏輯的能力,進而讓這張笨嘴在獲悉如此難能可貴的機會後,毫無意外地正常運作。 似乎是明白他的困窘,莫理斯放聲大笑:「當然!獎學金可是必要的,這部份你大可放心!」 聞言,梅峻熙便慌慌忙忙地站起身:「真的……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梅峻熙不明白該如何表達,才能將這份感激完整地傳達出去;他僅能握緊手中的報名資訊,向眼前的工程總監,深深地彎腰鞠躬。 他想起當年一畢業,礙於學費,而沒能繼續攻讀博士學位的遺憾;對比現今的工作環境,以及合作共事的車隊同事,都讓此機會更顯得難能可貴。 「不用謝,蘭迪本來就有工程師培訓計劃,但很少提供機會也是事實。畢竟與我們有著長年合作經驗的研究所,每年所提供的入學名額並不多。」 莫理斯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再繼續彎身。 「加上前兩年在總部打下的基礎,這半年來,你已經向我們證明了自己擁有勝任競賽工程師的能耐,這也讓魯道夫早在土耳其那一站開始,便跟我討論讓你申請博士班的可能性。」莫理斯一手托著腮,娓娓道來。「還記得當初面試時,你帶了一份頁數可觀的論文嗎?」 「是?」 「不得不談,就是因為它,我最後才決定要將你引薦上競賽工程師。所以你應該要對自己再有自信一點,不要讓我失望了。」 梅峻熙沒有料到,當初為了面試而準備的自薦論文,居然能得到蘭迪工程總監的賞識。簡直是充滿天方夜譚的小說或漫畫,才會出現的不思議轉折。 然而在得知這決定性的因素之後,他卻收起了雀躍不已的思緒,頓時變得躊躇不前。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梅峻熙並非草率準備那份論文,他在裡頭耗費了大量的心血與時間,就只為了讓他人清楚明瞭自己所要表達的一切。 但也因為如此,讓他從喜悅之中,逐漸冷靜下來。 他為了將自己內心所思考的一切,化作淺顯易懂的文字,因此在這份論文裡頭,少了應被科學客觀證實的觀點,多了不少憑空想像、缺乏邏輯的論述。 這行為,對於一份學術論文來說,不過就是個被文字充滿,卻毫無內容的無趣文件──說穿了,還比較像是天馬行空的隨筆小說。 這樣的內容漏洞百出,太過不切實際,他不明白為何還會受到工程總監的賞識? 梅峻熙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卻只見莫理斯露出了些微驚訝的神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提出了相當缺乏自信的疑問,不免感到懊惱,再次低下頭來。 「抱歉,我……」 「其實你的那份論文,就跟卡茲波特年輕時,所寫的差不多。」 「咦?」 「許多部份的結論雜亂無章,多處探討缺乏邏輯,如果我是大學教授,肯定會讓你退回重寫一份。」 好似明白他想說些什麼,莫理斯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但我會喜歡,是因為我看見被規則束縛的一級方程式,還充滿了各種新奇的突破可能。 「當然,決定你成為競賽工程師的因素並非單單如此,培訓擁有潛力的人才,一向是魯道夫的經營方針。你不用懷疑,也不需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只要盡你所能就好。」 語畢,梅峻熙這才抬起頭,努力地擠出了一個微弱的應答,點頭如搗蒜。 見狀,莫理斯便不再多說,露出了然於心的微笑。 「博士班的申請時間是七月,如果你確定申請的話,記得來跟我說一聲。夏休期魯道夫也會放寬你的工作時間,讓你更有彈性地準備接下來的課業。」 「……我明白了。」 無論是誰,都能發覺莫理斯的話語中,隱含著魯道夫力求工程師學歷必須完美的意味。 但只要站在車隊主席的立場,就會察覺魯道夫,早已展現身為一名領導者應有的寬容氣度,沒有在一開始婉拒莫理斯的引薦,已是萬幸。 因此就算攻讀學位的同時,還得繼續跟著車隊遠征各大洲,加上未來可能出現的各種質疑、接踵而至,梅峻熙仍不想錯過這般值得把握的機會。 「課程簡介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請教愛莉諾亞,她當初就是蘭迪培訓計劃出來的工程師。」莫理斯向愛莉諾亞點了點頭,「如果沒事的話,今天就先這樣,記得晚上的工程師會議不要錯過了喔。」 「好的。」梅峻熙深吸了一口氣,答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準備離開的工程總監停下腳步,回頭若有所思地望向梅峻熙。「下次覺得策略不太對勁的話,記得先跟山謬爾討論一下,不然我怕他將來哪天會被你氣到腦中風。」 「喔……」果然還是提到這件事了,梅峻熙感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抱歉。」 莫理斯笑了笑,接著便離開了露天花園的所在樓層。 一確認工程總監的身影,消失在目光所及之處,梅峻熙就像一顆洩了氣的氣球,一股腦兒地坐了下來。他邊抓緊手中的報名資料,邊一臉認真地看向身旁的愛莉諾亞:「……愛莉諾亞小姐,請問我可以抱您一下嗎?」 「臭小子,你想害我被坎貝爾先生宰掉嗎?」 「可是我現在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擔憂,這已經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程度。」 「那就乖乖等著你的男人的到來,一口氣給他抱個夠。」 看著梅峻熙一臉五味雜陳的模樣,愛莉諾亞的嘴角便欣慰一揚,決定這就再來提點一下,這位時不時帶著一股傻勁的後輩。 「是說──你也聽到了吧?莫理斯先生有多麼欣賞你的才能。」她雙手抱胸,「你確實有站在前線的實力,這點可是無庸置疑的,知道嗎?」 「咦?」 「你總是在無意間透露出自卑的一面,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會這樣,但這何嘗不是改正這習慣的機會?」 「……」 梅峻熙正想著該如何回話,卻見愛莉諾亞忽地湊向他,邊將說話的音量轉小:「而且我相信改變後的你,坎貝爾先生會更加喜歡的喔。」 「啊?」 看著梅峻熙一臉驚惶,愛莉諾亞忍不住大笑數聲。 「坎貝爾先生居然能忍著不吃掉你,看來他的確有著異於常人的忍耐力啊!」 「可以不要在公開場合,說些容易引人遐想的話嗎……」梅峻熙無奈地摀著臉,嘆了一口氣。「不過……還是謝謝您,謝謝您的鼓勵,愛莉諾亞小姐。」 「謝什麼,傻小子。」愛莉諾亞語調裡僅有十足的滿意,「有什麼問題儘管來問我,我會大發慈悲地回答你的。」 「好的。」 隨後他們一同起身,離開前意外地與幾名車隊同事碰個正著,雙方便紛紛禮貌性地點頭招呼。 面對如此簡單的招呼,梅峻熙卻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將視線移到身旁的愛莉諾亞,望著那一向充滿自信的美麗側臉。 他愣了愣,隨後忍不住悄悄地後退數步。 然而就在腳跟落地的同時,後背卻忽然被人刻意重重地拍了一下。梅峻熙茫然地回頭一望,只見兩名陌生的同事,邊瞥眼看著他,邊交頭接耳,不知在談論什麼。 「梅,怎麼了嗎?」 「呃……沒事。」回過頭來便見愛莉諾亞一臉困惑,梅峻熙遲疑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只是有點走神了,不好意思。」 「是嗎?」愛莉諾亞語帶懷疑地挑著眉,「我知道一個可以好好集中精神的方式,要不要大姐我教教你啊?」 「不,我想不用麻煩了。」 「嘖!居然變聰明了!」 與愛莉諾亞用完晚餐、回到各自的房間之後,梅峻熙呈大字形地仰躺在床上,接著拿起手機,動作自然地打開了通訊軟體。 他原本是想先告知坎貝爾,自己獲得博士班進修機會的大好消息,卻不知何故,莫名地看起與他這幾個月來的聊天訊息。 ──嗯,要是他這時敲上一句「我好想你」,坎貝爾搞不好下一秒,就會出現在他面前也說不定。 梅峻熙心忖著,完全沒發覺這樣的想法,是多麼地古靈精怪。畢竟打從相識以來,坎貝爾隨便一個舉手投足,都能讓他感覺到一種特別不可思議的悸動。 他甚至還認為,能與坎貝爾心意相通,比起加入他從小憧憬至今的蘭迪車隊,更讓他感嘆人生是如此地如夢似幻。 梅峻熙緩緩地閉上雙眼,在腦海裡仔細地描繪著坎貝爾的身姿,以及令他憧憬不已的優雅氣質──但這份思念也僅止於此。 他知道自己還是無法坦然地表達思念,或是好好地說聲「我愛你」。這並非是感覺害臊,也無關自尊;而是內心有個汙濁不清的情感,化作粗糙刺人的麻繩,緊緊地纏住他的腳踝。 讓他就算僅僅是一個邁步,都感到那是何等的艱難。 那就是愛莉諾亞毫不留情地直白告知,名為「自卑」的晦澀情緒。 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無法習慣競賽工程師的這個頭銜,也始終無法對旁人坦然說出心底的所有想法,都是因為「自卑」陰魂不散地盤踞著他的心頭。 自卑伴隨著他自幼成長,長期下來,讓梅峻熙自以為早已與它相處和樂──然而這一切,卻在今日突然被打回原形。 就在自己的能力受到車隊高層的認可,也得到身旁前輩祝福的時候,屬於自卑的聲音卻在他心底出了聲,嘲諷十足地與他打聲招呼。 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會對莫理斯道出反問,也不會選擇退到愛莉諾亞的身後,仰望著前輩展露屬於她的自信光輝;以及十分介意在那之後,被不甚熟識的同事重拍了肩頭。 即便再多麼遲鈍,梅峻熙還是可以感覺到那後背一拍,絕非意外;但心底又不住懷疑,也許是自己的錯覺也說不定? 然而這也讓他理解到,要是自己獲得準博士生頭銜的消息,一旦在車隊裡傳開,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好過。 明明以往在面對類似事態時,他總是能從容不迫地選擇迴避,畢竟他也想不出有什麼可以證明自身價值的做法。不過現在的他,並不想將與坎貝爾之間的約定拋諸腦後;相對的,他也就沒有充耳不聞的餘裕。 不過伴隨著自卑帶來的不安,使得他該向誰求助、能不能求助,完全毫無頭緒。 所以該試著向他的戀人傾訴嗎?但他卻倏地停止這個念頭,因為自己一點也不了解坎貝爾的一切。 梅峻熙不知道坎貝爾會不會接受這樣的他,除此之外,還順道發現比方說喜歡的食物、偏好的音樂風格,或是從小到大的賽事經歷,以及站上多少次頒獎台還有拿過多少獎盃,他都一概不知。 不似坎貝爾,總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喜歡的巧克力品牌,以及不喜歡沒加糖和奶精的黑咖啡。 ──什麼也不知道的人,真的有資格與坎貝爾繼續來往嗎? 梅峻熙沒有回覆那句來自戀人的晚安,而是兩眼一瞇,望著漆黑的螢幕,所反射的自身倒影。 他好似從中看見了數年前剛離家的自己,既膽怯又不安、既沉默又無趣。 在他看來,所謂歷練的刻劃,在他身上了無痕跡;而這也代表著自己,至始至終,悲慘地毫無長進。 坎:看來我得考慮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成為我專屬的私人秘書。
梅:為什麼? 坎:只要我在你身邊,絕不會放任你這般胡思亂想。 梅:……但整天在一起,不覺得很膩嗎? 坎:你會嗎? 梅:不會啊。 坎:那我也不會。 梅:…………為什麼你老是要套我話啊啊啊! |
chapter. 22
週六的蒙札賽道陽光和煦,天空湛藍且清澈,但控制坊裡的儀表,卻顯示賽道南方有塊逐漸逼近的烏雲。 因此在自由練習賽開始前,山謬爾便囑咐兩位競賽工程師,該為可能突如其來的大雨做好心理準備,並向一旁的車隊主席與技術總監,討論著後續的應變方案。 愛莉諾亞回頭確認樂華進到維修坊,便將視線放回顯示著密密麻麻數據的螢幕上,邊假裝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後輩──只見梅峻熙沉著臉、臉色蒼白,與當下的晴朗天氣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 這令愛莉諾亞果斷打消、探聽這幾天這對賽道情侶有無往來的念頭,轉而關心梅峻熙的精神狀況。 「嘿、梅。怎麼了嗎?」 「沒事。」梅峻熙很快地抬起頭來,朝她扯了扯嘴角。「我很好。」 「你確定?」 畢竟這名可愛的後輩是有口中說著沒事,但實際上大有問題的前科,令愛莉諾亞反射性地將反問脫口而出。 「如同車坊牆壁一樣堅固的確定。」梅峻熙點了點頭,毫無抑揚頓挫的聲調、搭配毫無血色的臉龐,有著異常堅定的說服力。「自由練習賽就快開始了,愛莉諾亞小姐。」 「喔。」 愛莉諾亞決定不再自討沒趣,心想要是這問題、拿去請教她所負責的賽車手,可能還比較容易獲得解答。 比賽前夕的這幾天,梅峻熙一有閒暇,便會上網查詢有關於機械動力學博士班之相關資訊。但實際上網際網路所能夠提供的並不多,這才讓他想起蘭迪車隊擁有自己的內部網路,或許可以登入並嘗試搜尋看看。 想到這裡,梅峻熙便嘆了一口氣──他應該要有所自覺,也不該那麼容易便被標題吸引注意力。 在獲得莫理斯等高層、所安排的博士班位子之後,論壇某個可以進行匿名發表的小角落,果不其然,引爆了部份工程師之間的論戰。 部份同事以條列的方式,逐條反問梅峻熙是否擁有擢升的資格,甚至大力批判高層內部評選的不公──莫理斯所說「不多」的入學名額,是真的不多,最多也才三位而已──也難怪會被其他同事抓出來,從頭到腳、完完整整地評判一番。 相較另外兩名同時入選的同仁,他那不過兩年多一點的工作經歷,以及三不五時便違背車隊競賽方針的爭議行為,令他好比是身上衣物被全部扒光的犯人,赤裸裸地準備為自己曾經犯下的所有罪行,付出代價。 但梅峻熙不知是否該感到慶幸,還是有不少立場中立與支持他的工程師,盡力為他進行辯護,但也導致一切逐漸沒完沒了。 在得知自己在工程師部門不怎麼受到歡迎之後,他感覺來到賽道前線後所做的各種努力,全都付諸流水,消失在充斥著質疑與輿論的洪流之中。 ──好了,現在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 梅峻熙戴上耳罩式耳機,確認坎貝爾終於進到維修坊,動作俐落地坐進他所負責的深紫賽車裡。 或許是因為心情過於低落,以及不被車隊其他工程師認同所產生的壓力,看見一段時日沒見的男人到來,他發覺自己竟然在這一刻,產生了想要立刻撲進對方懷裡、放聲大哭的衝動──這真是太不可理喻了。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變得如此脆弱,只好伸手用力地抹了抹臉,逼迫自己專心面對比賽。 「梅,還有愛莉諾亞。」 忽地被特意呼喚的兩人,紛紛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只見卡茲波特滿臉笑容地來到控制坊裡,後方則緊跟著一位,與梅峻熙同樣擁有亞洲面孔的陌生青年。 「跟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這次套件升級的說明人、研發部門的佐藤。這場義大利站及下一場英國站,會暫時跟我們一起工作,就麻煩你們兩位囉。」 義大利大獎賽按照賽會排程,正逢開放眾參賽車隊進行套件升級;因此這場的自由練習賽,所必須測試的內容,相較以往異常之多。 通常這時總部的研發部門,便會派員過來一同參與,並適時地將升級成效,反饋給本部知曉。而這也是每年賽季,必定歷經的過程之一。 不過相對於愛莉諾亞爽快地點頭,表示理解,梅峻熙倒是盯著佐藤,不發一語地好一會兒。 「您好,梅先生。」似乎是察覺到四周,因為梅峻熙發愣而漸漸產生的尷尬,佐藤立刻回以微笑,並朝他親切地伸出手來。「我是佐藤碧琉,這陣子還請您多多關照。」 「喔……噢、抱歉!」梅峻熙這才回過神來,為自己的無禮行為連忙致歉。「也請您多多指教。」 「梅先生英語說得很好呢。」佐藤回以一個溫文儒雅的笑靨,並隨著卡茲波特的指示,來到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不像我還操著日語口音,如果有哪裡聽不懂的地方,請務必直接告訴我,我會重新再講一遍的。」 「好。」梅峻熙驀地想起當年剛來到英國求學,因為口音問題而鬧了不少笑話的自己。「但我覺得……這種事情不會發生,你的英語並不會讓人感到模糊不清。」 「真的嗎?謝謝您。」 佐藤笑著鬆了一口氣,隨和的態度讓梅峻熙不由得地加了不少好感度,差點就忘了眼前同為亞裔的研發工程師,是他原先這個準博士生位子的候補名單之一。 不過說是候補名單,實際上這僅有三個名額的人選,本就只有他與佐藤,以及另外兩位前輩而已。 梅峻熙還記得匿名的討論串裡,也有幾位參與者提到,以佐藤的能力,應該更適合獲得機械動力學的博士學位;而不是即便擁有工程背景,剛進到蘭迪,卻是做著編寫程式工作的兩歲菜鳥。 思及此,梅峻熙忍不住板起臉,努力不讓沮喪的情緒透過表情展露出來──既然總部的研發部門會派佐藤前來,那就代表他的實戰觀察十分透徹,是該部門最感驕傲、也最為自豪的成員之一。 「能和梅先生一同共事是個值得開心的事情。」似乎沒察覺到梅峻熙刻意擺出的嚴肅,佐藤帶著笑容,語調開心地繼續說著。「您是個好人,跟您談話,前線帶給我的緊張感也因此削弱了不少。」 「是……是這樣嗎?」 「您的工作能力我們有目共睹,畢竟競賽工程師這行有多麼不容易,我們都知道的。而且還能與大家口中非常難相處的賽車手那麼要好,真的很不可思議。」 面對那帶著滿滿憧憬意味的笑容,梅峻熙一時語塞;他尷尬地笑了笑,便趕緊回頭,再次確認維修坊目前的狀況。 見主任技師舉起手、退到維修通道,確認後方沒有來車後示意放車,便開啟無線電,準備與坎貝爾進行例行的測試調整。 「坎貝爾──」『峻熙。』 梅峻熙下意識「啊?」了一聲,他倆幾乎是同時呼喚彼此,但他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 『你還好嗎?』 聞言,梅峻熙便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剎那間哽在喉頭。過了半晌,才勉強擠出一點聲音:「我…………很好,那你呢?」 明知道坎貝爾並不是在詢問他這陣子過得如何,但現在身旁有來自總部的新面孔,他可沒辦法放任男人繼續提出引人遐想的疑問,硬是把話題轉向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問候。 『老樣子。但你感覺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不不不,我真的很好。」梅峻熙趕緊否認,「那個……這次的測試真的很重要,可以讓我們先進行嗎?」 『好吧。』 見坎貝爾依舊回答迅速,梅峻熙雖然感覺逃過一劫,但心底卻升起一股難以忍受的苦澀,不禁對這不曾有過的矛盾感受,感到困惑不已。 然而這一切,身旁的愛莉諾亞,全都鉅細靡遺地看在眼裡。 接著連續兩場自由練習賽,佐藤不斷在旁與兩位競賽工程師,說明這場全新套件所帶來的進階效用。他那循序漸進又淺顯易懂的解說,再加上溫厚的說話方式,就連對新同事出名嚴厲的愛莉諾亞,語氣都莫名柔和起來。 梅峻熙更是對他刮目相看,佐藤無論工作或是應對上,都十分成熟老練。這也讓他更加不解,為何身為工程總監的莫理斯當初在遴選競賽工程師時,會因為那份不成熟的自薦論文而選擇了他,而不是各方面幾乎沒有缺點可言的研發工程師? 當然,他並非是在懷疑莫理斯的眼光,只是單純不明白自己相較於佐藤碧琉,到底有何足以勝任的特質? 好不容易熬過節奏緊湊的自由練習賽,梅峻熙便跟著愛莉諾亞一同回到維修坊,結合佐藤給予的意見,向各自的賽車技師討論排位賽的調整方向。 待討論告一段落,梅峻熙一個不經意地回頭,便見到愛莉諾亞正在與樂華談話。 他心底明白現在要是碰到坎貝爾,目前偽裝起來的表象,肯定會當場潰堤。他知道自己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找個安靜的角落,先一個人好好地冷靜冷靜。 不過就在他走向維修坊後方的出入口、決定往臨時總部的休憩區而去時,才剛拐個彎,便被人忽然拉住手腕,強拉進狹小的賽車手休息室裡頭,並跌進那久違、卻依舊熟悉的溫暖懷抱裡。 「差點又讓你逃走了。」 低沉的嗓音仍然好聽且充滿磁性,梅峻熙感受著溫熱的唇瓣、隨著語句摩挲著他的額角,感覺心臟似乎又漏跳了好幾拍。 他忍不住回想著來到米蘭的這幾天,有鑑於拜訪贊助商,乃賽車手的必要例程,畢竟義大利為賽車運動的發源地之一;因此坎貝爾的行程打從一開始,便不與他在同個跑道上,就連賽前必做的賽道巡禮也不見蹤影。 據說後來坎貝爾與樂華,是與山謬爾補做了這份功課;但無論身旁是誰,就是並非專屬他們的競賽工程師。 況且他倆自摩納哥大獎賽開始,這一個半月裡真正見到面的時間,單單用一隻手的手指頭就能完全包辦。正確來說,是只用四根手指頭──都是連續四場的分站排位賽前,歸功於他養成尋找慣例失蹤的賽車手的習慣。 「我──」梅峻熙倏地停頓,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道:「……對,你說得對。我……是打算找地方躲起來,就跟你平常在排位賽前的舉動一樣。」 梅峻熙不想說謊,他沒有打算在認清自己的感情之後,還用那些虛偽的理由替自己打個圓場。 「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嗎?」 「這有點一言難盡……但我怕現在跟你說,我可能會說出一些讓你幻滅的話。」 「所以?」 「請給我一點冷靜的時間。」他低下頭,輕輕靠在坎貝爾的頸窩,嗅著許久未見的男士香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我好好地充電一下。」 「那麼以為你是因為太久沒看到我,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梅峻熙聽著那語調中淡淡地笑意,忽然猜想要是在飯店的咖啡廳時,身旁的人不是愛莉諾亞,而是這時將自己緊抱在懷裡的男人,或許這一切還不至於讓他這般鑽牛角尖。 坎貝爾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察覺他的失落,也明白該如何讓他打起精神──等等!等一下,你這是在打算撒嬌嗎梅峻熙? 因為越是如此思考,梅峻熙便越是發現,自己對坎貝爾有多麼陌生。 他希望與坎貝爾之間的關係,是建立在一種相對的平等上──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但他卻發覺在面對這些事情時,他都沒有那份自信站在同樣的起跑點,就只會不斷後退,直到退無可退。 這無外乎表示了,就連「自己」,也在否定自己。 「…………你要聽實話嗎?」 他嘆了一口氣,他的確需要宣洩,但又怕坎貝爾知道自己那無可救藥的卑怯之後,從此對他完全改觀。 他更不明白,為何以前明明能夠獨自面對的事態,在遇見坎貝爾之後,便莫名地變得脆弱不堪、變得如此想要依賴對方? 梅峻熙不知道坎貝爾對於倚賴的定義,但比起去了解,他更希望維持現況;以防他的遲鈍與無知,使事情越加惡化,最後導致他倆的關係再次破局。 「如果你不想說的話,那不勉強。」 梅峻熙抬起頭來,正好對上那雙深邃的綠色眼眸;裡頭蕩漾著溫柔的微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他看不明白的情緒。 這般簡單與純粹,讓梅峻熙再次清楚認知到,自己是多麼害怕失去坎貝爾。 「那麼又要請你等我了?」 「希望你還記得我一向習慣等待。」 ──當然,他都記得。 「……那問你一個愚蠢的問題,如果因為太過愚蠢,導致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不會有那回事的。」 梅峻熙嚥了嚥,思索著該如何起頭詢問。 「如果…………你發現我比你想像中還要無趣、沒有自信,甚至是自暴自棄,你還會繼續待在我身邊嗎?」 「會。」坎貝爾不假思索地回答,接著頷首,伸手撩起梅峻熙那被肅清乾淨的瀏海,在他的眉間留下輕吻。「我願意成為你心底唯一的燈塔,只要你還記得我,我就哪裡也不會去。」 「這樣不會太過寂寞了嗎?」 「你要是能選擇留下,這些都不足掛齒。」 梅峻熙沒有回話,他抿緊了嘴唇,努力將到了喉頭的哽咽嚥了回去。 「…………那我了解了。」他後退一步,掙脫了懷抱,並別開了視線。「我得回去看看技師的調整狀況,有空再聊。」 坎貝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淡淡地答道:「你去吧。」 得到答覆後,梅峻熙便二話不說地轉身離開;他從頭到尾都低著頭,沒有察覺到男人眼中,一道名為失落的情緒、一閃而逝。 就如山謬爾所預言,排位賽前的一個小時忽然下起大雨;雖然雨勢極大,但就如典型的夏季氣候、不到十來分鐘便驟然雨停。 但糟糕的是,即便陽光露臉,賽道沿線依舊濕漉,部份路段甚至拜大雨所賜冒了數個小水窪。山謬爾不免對此狀況感到苦惱,即便賽會稍晚公佈了排位賽如期舉行,他依舊站在卡茲波特的身旁,慌忙地討論該如何調整輪胎的使用方針。 至於兩位競賽工程師此時的工作,便是在接收到比賽計劃變更之後,透過無線電,簡單扼要地向後方技師傳達內容。 而總部派來的研發工程師,佐藤碧琉──就如同梅峻熙今年剛上任、由愛莉諾亞在旁指導的前幾場大獎賽一樣──他坐在梅峻熙旁邊的座位,專心聽取著眼前螢幕所有數據的詳細介紹。 因為是今年首次的套件升級,總部派來的工程師必須完整地擷取整場比賽資訊,才有辦法在資料回傳的同時,詳細指引其他可能需要調整的方向,為下半季的第二次升級做好準備。 「梅先生……真的很厲害呢。」臨時教學暫告一段落,佐藤忽地感慨地說道。「雖然您跟我說明那麼多,但有些條目我還是容易搞混,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記住那麼多資訊,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一開始也是這樣,但都要感謝愛莉諾亞小姐的協助。」梅峻熙無奈地笑了笑,沒說的是愛莉諾亞那出了名的斯巴達教學方式。「等等你若還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再來問我,不要緊的。」 「好的……想到前幾天忽然被胡安先生丟到前線來,還好這裡的工作人員都很好相處,尤其是您與愛莉諾亞小姐,真的很謝謝你們。」 「我們也不過是普通的競賽工程師,又不會吃人。」聞言,愛莉諾亞便從梅峻熙的背後竄出頭來,一手搭著他的肩頭。「對吧?梅。」 「……」 「梅?」 「啊?噢……對,您說得對。」 看著梅峻熙明顯才剛回過神來的表情,愛莉諾亞瞇起雙眼:「你從練習賽開始就有種心不在焉的感覺,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梅峻熙目光一凝,但隨即搖搖頭:「只是一點小事而已,沒什麼。」 但是愛莉諾亞擺明不吃他的官腔官調,逕自抓起他的手腕,在佐藤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半拖半拉,來到控制坊旁的水泥走道上。 愛莉諾亞邊確認他們兩人與控制坊的距離,邊小聲詢問:「是論壇那個該死的匿名討論吧?」 「咦?」 「別忘了我可是你的前輩,當然希望能給你多一點關於博士班的資訊。」她雙手抱胸,似乎感到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我以為你會像平常一樣,不會把那些批評放在心上,明明今年剛開季時,你完全不在意那些媒體認為你並不適任的報導。」 「但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 梅峻熙低著頭,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語帶困窘地回答。 「看來相對於佐藤,我的確不太適合獲得準博士生的殊榮。」 「閉嘴,我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 「……是。」 「我不會聽你說那些無用的喪氣話,這些話你就留給你家男人吧。」愛莉諾亞看著他保持低頭的動作,拼命忍住心中升起的一股怒火。「我告訴你,莫理斯先生他們絕不會那麼輕率地收回做出的決定,你也別想晚上跑去把報名表退還給他。」 原來他的行為模式還挺好猜的嗎?梅峻熙在心底感到可笑地自嘲。 「唉……樂華小姐說得一點也沒錯。」愛莉諾亞嘆了一口氣,一手撐著下巴。「但我們可沒打算再做你的好朋友,不然這個賽季還沒結束,我們可能就要被坎貝爾先生宰掉了。」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做?」梅峻熙盡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變得顫抖,「我不想讓坎貝爾對我感到失望。」 「我的老天,怎麼又回到當初的新手戀愛諮詢時間了?」 梅峻熙這才抬起頭,看著愛莉諾亞幾乎要翻了白眼,沒好氣地繼續說道:「你什麼都不跟他說,他才會特別失望吧,梅先生。」 「真的嗎?」 「還真的嗎?小心我真的要揍你!」 「可是就如您所說的,那些都是不堪入耳的喪氣話……」 「你喔──你沒試過怎麼會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愛莉諾亞邊說邊伸出手,令以為就要被揍一頓的梅峻熙,趕緊後退一步,卻沒想到僅僅是撫上頭頂的動作,下一秒用力揉亂。 「他都暗戀你兩年了,才不會因為這種無聊的理由就放棄你,好嗎?」 「……喔。」 「不要哭!誰准你哭了!你是要害死我才肯罷休嗎!」 「我沒有哭!」 梅峻熙也不禁跟著大聲起來,他是沒哭,但他知道自己目前的表情肯定跟痛哭沒什麼兩樣,但卻感到心情意外地平靜許多。 見狀,愛莉諾亞便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微微垂著眉頭,輕哼一聲。 「這樣你總該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了吧?」她的語調恢復了冷靜,「真希望下次把你抓出來,是在討論該如何讓賽車手奪下冠軍,而不是回應你的感情諮詢時間。」 「……抱歉,讓您與樂華小姐擔心了。」 「道歉什麼的,去跟坎貝爾先生說吧。」 「…………嗯。」梅峻熙點了點頭,「好。」 就在兩位競賽工程師一前一後地回到控制坊,眾人不免關心起梅峻熙那顯然人為造成的一頭亂髮;不過他僅是淡淡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表示謝謝大家的關心。 一見佐藤一臉難掩擔憂,梅峻熙沒有多說什麼,僅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坐定,準備迎接這場義大利大獎賽的前哨戰。 『峻熙──』「坎貝爾。」 梅峻熙一戴起耳機,耳邊便傳來熟悉嗓音的呼喚,但他這次的反應明顯比坎貝爾快上許多。他在座位上側著身,偏頭遙望著維修坊裡剛坐進賽車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氣。 「……剛剛的休息時間,我想跟你說聲對不起。」他盡量壓低音量,但即便再模糊不清,他相信坎貝爾一定知曉自己在說些什麼。「真的很抱歉。」 接著耳機便傳來男人的輕笑:『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但我覺得我是該道歉。」 『沒察覺到你的失落,卻還跟你開玩笑,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那麼我換個說法,」梅峻熙扁了扁嘴,不然再這樣一來一往會沒完沒了。「謝謝你。」 『這也沒什麼好道謝的。』 梅峻熙不禁臉一沉:「如果言語的道謝不行,那麼我再想想要怎麼跟你表達感謝之意……不要說不需要,這是我唯一的堅持。」 『好吧,我會期待的。』 「也感謝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 『你都如此要求了,我要是再繼續拒絕,恐怕是配不上坎貝爾這個姓氏了。』 「……怎麼感覺我好像踏入了什麼陷阱?」 『有嗎?我想那是你的錯覺?』 「…………好吧,排位賽快要開始了,我們該轉而專注在比賽上。」 『在那之前,我有個疑問。』 「嗯,請說。」 『坐在你旁邊的是誰?』 這疑問搭配上坎貝爾那忽地沉冷的語調,任誰都會覺得這與質詢沒什麼兩樣。 「總部派來調整新套件的同事,會跟我們工作好一陣子。」梅峻熙看了一眼身旁的佐藤,只見他被坎貝爾的問句問得滿臉大寫的疑惑。「名字是佐藤,這兩場還請你多多指教。」 『指教嗎?』 坎貝爾複誦了一遍,語氣平淡到讓旁人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梅峻熙聽得出來,依照他對自家賽車手的認知,肯定不懷好意。 他看著佐藤反射性地打了一個哆嗦,便無奈地晃了晃腦袋:「蒙札賽道的高速特性,會使得此處競爭特別激烈,所以希望你能將所有的注意力傾注於賽道上,坎貝爾。」 『沒問題。』 梅峻熙對於坎貝爾的回應,還來不及滿意地鬆一口氣,耳邊便立刻傳來表示男人心情不錯的輕快語調。 『峻熙。』 「我在。」糟糕,他有不好的預感。 『謝謝你總是貼心提醒,』那熟悉不過的嗓音帶著笑意,惡作劇似的。『就像我的老婆一樣。』 語畢,梅峻熙不用轉頭就知道控制坊裡的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包括身旁的佐藤碧琉。 「…………………真是至高無上的評價。」梅峻熙已經懶得思考該如何回嘴了,「該出發了。」 不等坎貝爾的回覆,他便伸手切斷無線電通訊的按鈕。早知如此就不該選擇在這個時候道歉,要是再讓坎貝爾繼續說下去,他會更沒臉面對明知坎貝爾的用意,卻還無動於衷的主席魯道夫。 「所以……坎貝爾先生結婚了?」剛來到控制坊、還不了解此處生態的佐藤,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 「不,坎貝爾先生並沒有結婚喔。」 愛莉諾亞語調欣慰地回道,其餘人員──除了感到頭痛的梅峻熙──皆有志一同,笑而不答。 坎:下次要記得糾正愛莉諾亞。
梅:啊? 坎:請她註記一下,雖然還沒成為定局,但我和你結婚,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梅:…………你是唯恐天下不亂嗎?! 坎:不,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