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第一節排位賽、在賽車手各自的暖胎結束之後,便迅速白熱化――樂華依舊穩坐龍頭,但緊接在後的阿爾文,卻跌破眾人眼鏡,與她僅僅相差0.02秒。 坎貝爾則緊跟在阿爾文之後,暫居第三,法拉利車隊另一名賽車手文森特位居第四。第一節結束後,前四名所做出的完整圈速相差不大,如同前兩場自由練習賽,名次排序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這讓梅峻熙難得見到愛莉諾亞,一別以往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微微地皺起了眉頭。但他還來不及關切前輩,第二節排位賽便隨即展開。 第二節依照賽會規定,所使用的輪胎,將會是明日正賽的起跑用胎,但若是碰上必須使用雨胎的情況,則另當別論。 由於場地因為方才的大雨,水窪未退,因此基於安全考量,各車隊仍然使用半雨胎進行比賽。因此當阿爾文的速度再次與樂華不相上下的時候,愛莉諾亞沉著臉,一手捏著無線電麥克風,與樂華據實以報。 「坎貝爾,你和阿爾文相差0.4秒,可以先休息一下。」 梅峻熙跟著開啟無線電,但語氣卻有些猶疑。 依照蘭迪的比賽方針,只要確保進入第三節排位賽,就能以保全輪胎的方式暫時收手;但兩節比賽下來,戰況忽然變得十分詭譎,令他不知該不該和自家賽車手直白地表示、可以回到維修坊進行調整作業,只能模糊其詞。 他大概理解了愛莉諾亞的擔憂。在這十幾年的經驗累積之下,蘭迪早已不似當年的初生之犢;他們所擁有的賽車技術稱霸業界,更是其他車隊紛紛效仿的對象。 也因此,蘭迪車隊自從成立以來,最大的競爭對手,始終都是實力位於不敗之巔的法拉利車隊。 於是當競爭對手的實力,忽地在一夜之間趨近自己,甚至有可能打破記錄的時候,各種設想得到的陰謀定論,便會在腦內不脛而走。 『你聽起來好像有話要說?』 「沒。我想是你的錯覺。」 坎貝爾的反問,讓梅峻熙這才驚覺自己的語調不對,背脊瞬間涼了一半。 所謂說話的藝術,無非就是如此吧?他不禁懊惱地心忖。 『我希望排位賽結束後你能說給我聽聽,包含你剛沒跟我說的那些話。』 「可以是可以,但……剛剛肯定是你的錯覺,而且賽後你該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準備好迎接明天的正賽,萊斯特.坎貝爾先生。」 『你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喊我的名字。』 「不然你不叫萊斯特.坎貝爾嗎?」 『也是。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峻熙。』 「我希望這個話題先到此為止,坎貝爾先生。」 『我們也合作好幾個月了,我不覺得自己會錯失你語氣裡任何一點異樣。』 「喔?」 『因為你就像我老婆一樣。』 「……………………請不要這樣。」梅峻熙忍不住喟然,「算了,以為能讓你閉嘴的我真是太天真了,你開心就好。」 『真的?』 果然認為自己能在嘴上鬥贏坎貝爾,不過是在自取其辱罷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梅峻熙,頓時就像被抽乾了全身力氣,無力吐槽的同時也放棄了爭論,隨便坎貝爾怎麼說了。 這時在他沒注意到的角落,站在圍欄邊觀賽的山謬爾,忽地伸出手,拍了拍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些什麼的佐藤之肩頭。 由於陽光的照耀,以及兩節排位賽奔馳下來,賽道明顯乾燥許多。於是第三節排位賽一開始,便有車隊選擇使用其他輪胎出戰,力求明日正賽最佳的起跑位置。 山謬爾見狀也不再猶豫,立即向兩位競賽工程師,指示放手一搏。 第三節排位賽僅有短短的十分鐘,不過只要抓緊時機,要做出兩次的完整圈速並不是什麼問題。身為四屆世界冠軍的樂華自然不會給予對手太多超越的機會,結束暖胎後立刻下足馬力,直接刷新蒙札賽道的歷史紀錄。 然而就如前兩節的排位賽結果,阿爾文下一刻便追了上來、尾隨在後,與樂華僅僅相差0.05秒。 這對場邊的觀眾而言,也許是個值得興奮的時刻,畢竟義大利大獎賽可是法拉利車隊,最為實至名歸的主場之一。 但對蘭迪車隊來說,幾乎是肯定了一項讓戰況急轉直下的事實――這代表著兩大車隊的賽車性能差距不大,尤其當換上相同的輪胎時,更是顯而易見。 坎貝爾在完成圈速之後暫居第三, 保險起見,梅峻熙便一如往常、通知回到維修坊進行快速檢修。時間上要是來得及的話,還有機會進行最後一次的衝刺。 『峻熙。』 「我在。」 梅峻熙下意識地回頭,望向待在深紫色賽車裡的賽車手,因為坎貝爾很少在這短暫進站的時間裡,特地開啟專屬於他的無線電。 『阿爾文變得更加棘手了。』 「我很想給你一個否定的答案,但這場法拉利的確不太一樣。」 『樂華仍然處於領頭位置,但如果她所重視的對手不是我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 這話說的突然,讓控制坊裡的眾人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唯獨梅峻熙當下便清楚知曉他的意思。 自土耳其大獎賽向樂華發下戰帖之後,坎貝爾便以身為這位四屆世界冠軍的敵手而努力;這在蘭迪車隊裡是人人皆知,就連車隊主席也罕見地認同他們之間,毫無讓步空間的實力競爭。 坎貝爾在一級方程式賽道上的唯一目標,就是擊敗樂華,並且奪得世界冠軍;而這也是身為他競賽工程師的梅峻熙,最想親眼目睹的一刻――打從他上任以來,一直都是。 「……我們會找出原因的,因為這也是我的工作。」梅峻熙頓了頓,「你只要像往常一樣,專心跑出驚人的成績來就好了。」 『這麼可靠?』 「我一向都很可靠,這還是你自己說的。」 『是有那麼一回事。』 「你該出發再試一次了。」 『好。』 在技師的指揮之下,坎貝爾出了維修坊,在跑完一圈的暖胎之後,隨即展開他的有效圈速。數據顯示他在第一路段便狠狠地削掉阿爾文半秒,令梅峻熙不免慶幸這段鼓勵沒有白費。 「……希望我這麼說不會冒犯到你們。」 佐藤忽然開口,讓梅峻熙不禁一愣,拿開一邊的耳機。 「大家都說坎貝爾先生的性格難以捉摸,要是不小心用錯用詞,他馬上就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佐藤的眼神中充滿敬佩,「畢竟之前的馬丁先生會突然離職,大家都在傳是因為坎貝爾先生待人太過嚴苛。」 嚴苛嗎?這麼說來今年他剛上任初期,也因為那些傳言,而導致他在對待坎貝爾時,顯得過份地小心翼翼――不過這些很快地便因為他自己的誤解,而轉變成目前的相處模式。 一想到起初以為坎貝爾只是單純地想跟自己成為朋友,實際上則是不斷地暗示他是要展開追求;梅峻熙便抿緊雙唇,在心底再次感謝耳罩式耳機,能夠完美地遮住耳廓的這一點。 「我原本以為今天來到賽道上,也會看到傳言裡的場面,但事實上顯然沒有這回事。」 「很高興你這麼覺得……」 但梅峻熙沒能繼續答覆,因為就在他分心聽講的時候,坎貝爾漂亮地刷下樂華與阿爾文的成績,成功站上了桿位的位置。 這讓蘭迪的維修坊一陣歡呼,這在這排位賽的最後階段裡,是個相當值得祝賀的一件事。然而像是受到隊友的刺激,樂華不甘示弱地在下一秒擊退坎貝爾的賽道紀錄,瞬間奪回屬於她的桿位寶座。 看到這裡,梅峻熙忍不住感到可惜,但又對樂華的技術深感佩服。 而樂華所締造的成績,直到賽會拉起方格旗那一刻,都完美地無人打破;排位賽一結束,蘭迪維修坊裡的技師們便互相擊掌祝賀,這也代表著隔日正賽,確定將由兩位蘭迪的賽車手出發領跑。 初乍到來的佐藤也同樣被控制坊的氛圍感染,開心地伸出手、抱了抱梅峻熙的肩頭,再興奮地跑去和愛莉諾亞來個握手致意。一陣喧騰之後,沒多久整個控制坊就只剩下梅峻熙和愛莉諾亞,還有整場排位賽下來,少見不發一語的卡茲波特。 不得不說,這樣的卡茲波特,比起平日更有技術總監的架勢。但梅峻熙心忖,自己果然還是比較喜歡笑口常開的工程師偶像;現在的卡茲波特,下一秒突然說要篡位當起車隊主席,恐怕也沒有什麼違和感。 愛莉諾亞拿下了耳機,主動移動到梅峻熙身旁的空位上。 這般嚴肅的氣氛,讓梅峻熙感到渾身不太對勁,尤其對方還是突然一反常態的前輩,讓他不自覺地產生、想要逃離這再熟悉不過之工作場合的衝動。 「梅,對於這場排位賽,你有什麼看法嗎?」 「咦?」 「你應該不至於……看不出這場的法拉利有了飛躍性的成長吧?」 愛莉諾亞雙手抱胸,語調有些失落。 「呃。」梅峻熙盡力不讓自己的雙腿,反射性地做出準備逃跑的動作,低聲回答:「我想不只是我,其他工程師也都看得出來。」 愛莉諾亞聞言,便揉了揉額頭兩邊的太陽穴,邊嘆了一口氣:「……沒錯,你是對的。看來我得想辦法冷靜冷靜。」 「詳細等下班後再來討論吧。」卡茲波特忽地起身,來到他們身邊,拍了拍梅峻熙的肩頭。「先恭喜你們兩位了,這場樂華及坎貝爾都跑得非常漂亮。」 「謝謝。」 梅峻熙下意識地回予感謝,愛莉諾亞則扁著嘴,不發一語。 似乎明白愛莉諾亞不予理會的原因,卡茲波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控制坊。 梅峻熙看著技術總監離開的背影,蒼白的髮際,讓那身影更顯落寞。 他無法斷言自己能夠完全了解卡茲波特的失落,但多少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知道,蘭迪車隊是一級方程式賽車歷史裡,一段白手起家的奇蹟;而當初創建蘭迪、締造奇蹟的人物,便是現今的車隊主席魯道夫、工程總監莫理斯,以及技術總監卡茲波特。 在這匯集現今最新科技的賽道上,創建一支獨立車隊需要多少為數龐大的資金來源,梅峻熙是連想都不敢想。 雖然蘭迪現今已有同名集團,在背後跨足世界各大行業,儼然已是一支資源充足的強大廠隊;但她那反其道而行的經營方式,時至今日,仍被業界視為不可能的任務。即便創立即將屆滿十五週年,依舊為眾人津津樂道。 若說賽車手們,最終都希望為歷史悠久的法拉利車隊效力,那麼想要擁有駕馭當今所有創新科技的機會,無非就是獲得蘭迪車隊的一席之位。 在短短的數年之間,就為一級方程式賽車、帶來許多不思議衝擊的蘭迪,在魯道夫與卡茲波特的內心,肯定佔有極大地位。 他們會多麼重視車隊所擁有的一切,更是可想而知。 「我以為……卡茲波特先生會說什麼遇到就是要想辦法解決,諸如此類,充滿正能量的加油話。」 雖然明白這樣的說法十分冒犯,但梅峻熙還是忍不住提了出來。 「……平常是有可能的。但今天要是能那麼容易就好了,梅。」 「那就別再跟卡茲波特先生嘔氣了吧?愛莉諾亞小姐。」 愛莉諾亞抬起眼,看向身旁一臉擔憂的後輩,二度喟然。 「我只是……不想承認這的確對卡茲波特先生造成打擊,他可是當今賽道上最受人尊敬的傳奇人物。然而我沒考慮到的是,蘭迪是他的一切,以為他不會感到失望和落魄的思考方式,不過是在鬧彆扭罷了。」愛莉諾亞嘴角一揚,帶著淡淡的苦澀。「算了,收拾一下,等等會議室見吧。」 語畢,只見梅峻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晚上的賽後檢討成員,通常只有控制坊、與維修坊裡的部份技師;不過相對前面幾場,今天的氣氛顯然更加凝重。 梅峻熙看著手中的平板,顯示著剛出爐的數據報告,邊分神注視著愛莉諾亞與卡茲波特,正專注地審視本次的排位賽況;也許是他們之間所散發的氛圍過於冷冽,讓今次會議的氣氛變得過於嚴肅,令周遭人都不自覺地退避三舍。 隨後佐藤一個嘆氣,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見佐藤接著放下平板,帶頭針對今日的法拉利車隊提出討論。 經過眾人輪番將法拉利車隊的表面數據,與自己所在的蘭迪車隊進行比對與質疑,沒多久便撇除了法拉利獲取自家機密技術的可能性。且這之後的所有討論結果,都導向了本次套件升級,明顯是法拉利車隊佔了上風。 雖然大家對此結論有了相同的共識,但該如何應對,則又是另一個等待解決的難題。 至於他與愛莉諾亞――蘭迪的兩位競賽工程師目前只要如同以往,繼續專心給自家賽車手各種設定指示,就已足夠了。卡茲波特斂起一貫自信的笑容,語調慎重地告知他們,便回頭與莫理斯討論後續事宜。 這讓梅峻熙沒禮貌地心想――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見到,車隊高層如此認真工作的模樣。 畢竟平日總是笑臉迎人的他們――一級方程式賽車除了是地表最快的速度競賽,也是技術面上的科技競爭;在這一旦進入賽事日程,便每分每秒都在耗費腦神經的比賽,輕鬆自在的氛圍,遠比緊繃緊張更為眾人需要。 會議一結束,大家皆拖著疲憊的身軀、勉強地站起身,紛紛向身旁的同事道聲晚安,互相加油打氣。 「峻熙,請等一下。」 就在梅峻熙剛與山謬爾結束問候,下一秒,魯道夫便出聲叫住了他。 這讓梅峻熙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記得這場排位賽,自己應該沒做出什麼引人詬病的事情才對。 直到整間會議室只剩下他們兩人,魯道夫便朝他微笑說道:「別緊張,你這幾場都表現的很好,不然我也不會讓莫理斯把博士班的報名表交給你。」 「對、對了,關於這件事我還沒跟您道謝……」 「沒關係的,我不在意什麼道不道謝,你只要將你的誠意化作實戰成績就夠了。」聽聞魯道夫這般回覆,梅峻熙不禁一凜。「但我請你先不要離開,是因為我好像還沒提醒你,下一站的第一場自由練習賽,將會有測試車手代替坎貝爾出發試跑。」 「咦?」 「對方是我們去年簽下的青訓車手,也是目前在F2的積分領先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他?」 魯道夫臉上的笑顏依舊,好似不受敵對車隊,即將超越自家的結論影響;他邊操作手中的平板電腦,將一些基本資訊傳送給梅峻熙。 「金雅昶,F1史上第一位新加坡籍的車手,今年剛滿二十歲,既有潛力也有天份……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剛贏得歐洲青少年卡丁車總冠軍的坎貝爾啊。」 「金雅昶……嗎?」 梅峻熙當然知道這號人物,金雅昶今年剛從F3升上F2,便強勢問鼎所有分站的冠軍寶座。 即便性格外傳有所缺陷,但瑕不掩瑜,是個擁有漂亮速度與駕駛天賦的超級新星。 因此蘭迪車隊,會將金雅昶簽下並進行進一步的培訓,梅峻熙一點也不意外;然而對方將在下一場成為蘭迪的測試車手,卻讓他感到措手不及。 測試車手――顧名思義,便是代替正賽車手進行賽車測試的車手;至於現今場上的所有正賽車手,則幾乎都有擔任過此位子的經驗。 目前一級方程式的賽道上,共有四大賽車手培訓體系,蘭迪便是其中之一。每個體系除了這些位處賽車界最高等級賽事的賽車手,圍場邊最關注的,無非就是還在墊場賽事,努力締造成績、累積實戰經驗的未來新星們。 而某些已能看出其才華的新秀,正在參與F1的車隊,便會特地選為測試車手;然而,無論是車隊還是觀眾,都知道這只是其次,主要還是要看看這些新秀,是否準備好應對這高壓與高強度、兩者兼備的賽事殿堂。 若是新秀們幾場下來有著一定程度的表現,那麼未來――最快就是隔年――便能將因各種理由離開的賽車手,所遺留下來的空位遞補起來。 換言之,蘭迪車隊已經在為將來可能出現的空缺進行準備;而即將參與自由練習賽測試的金雅昶,幾乎篤定就是明年的正賽車手之一。 那麼到底是誰,會在今年賽季結束後離開蘭迪,答案幾乎呼之欲出――梅峻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合約只到今年底,遲遲還沒與蘭迪續約的坎貝爾。 「總之雅昶再麻煩你了。他明天會來觀看正賽,你們到時可以先互相認識一下。」魯道夫沒有察覺到梅峻熙的心思,自顧自地說著。「我認為你們之間應該會相處得不錯。」 「……好,我知道了。」 梅峻熙緩緩回道。畢竟選擇負責的賽車手,一向都不是他的職權所能決定的事情。 「啊、還有還有。」 就在梅峻熙垂頭喪氣、準備離開之際,魯道夫再次喚住了他。 梅峻熙回頭,只見魯道夫唇角的微笑,不同於方才的營業專用,上揚的弧度多了一分的誠懇。 「我知道最近內部網路論壇,多了不少質疑你為何擁有獲得博士學位機會的聲音。」魯道夫語調溫和地說道,「你今天的表現有些反常,就是因為這個吧?」 梅峻熙聞言一怔,他沉默了片刻,抿著雙唇,最後決定老實地以點頭作為答覆。 「雖然我可以請管理員刪除討論,但我沒打算那麼做。」魯道夫拍拍身旁空著的沙發,示意梅峻熙先坐下來。「我也不是沒有受過抨擊,所以絕對不會跟你說不要放在心上,畢竟那不是說說就能辦到的事情。」 「但是……您不是說過蘭迪車隊就像一個大家庭嗎?」梅峻熙語帶歉意,「然而我的出現……似乎給了這個大家庭充滿負面的衝擊,關於這點,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對,你是該感到抱歉。」 「……是。」 「你該感到抱歉的原因是,你沒能將自己的能耐,完全展現給所有人知道。」 梅峻熙抬起頭,因為訝異而睜大雙眼。魯道夫笑道:「我跟莫理斯,還有卡茲波特認識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相信他們識人的眼光。他們既然認定你擁有這份資格,那麼我就不會再去質疑這個決定。 「但其他人並非如此,他們只看見一名剛來不到三年的工程師,居然能獲得難能可貴的進修機會,唯一猜想得到的,就是懷疑你是否靠著走後門而來到這一步。」 「我知道。」 梅峻熙猶疑了起來,他明白自己該感謝,眼前車隊主席與其他高層的賞識,但卻說不出口。 「……然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獲得大家的認同。」他停頓一下,「我……就只會假裝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這就是你的弱點,既消極又自卑,既膽小又懦弱。」 魯道夫一手撐著下巴,輕哼了一聲:「蘭迪是我的一切,為了達到世界冠軍的目的,我會不擇手段……所以我其實在懷疑,大概就是因為這樣的印象,才會讓你被認為是走後門,讓大家對你有著更多不合理的批判。我很抱歉。」 「不,這個……我從沒這樣想過。」 「但你也該知道我完全信奉著利己主義,坎貝爾就是因為明白,才選擇跟我保持距離。」 這讓梅峻熙想起了坎貝爾曾說過,魯道夫就只是一名稱職金主的一席話。但即便語調有些失落,梅峻熙還是見到魯道夫的碧藍雙瞳好似被渲染了艷彩,炯炯有神。 他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梅峻熙自他眼裡,僅僅讀出這樣的訊息。 「提到這個,你現在這副模樣,倒跟今年以前的坎貝爾有幾分相似。」 「跟坎貝爾?」而且還是今年以前? 「所以我的建議是可以跟坎貝爾討論看看。」魯道夫別有含意地上揚了嘴角,「你要是再這麼消沉下去,不就正中那些質疑你的人們的下懷?我可不需要那麼容易受到打擊,還因此一蹶不振的競賽工程師。」 見魯道夫即便微笑,仍然提出如此嚴正的警告,與當初帶著他與坎貝爾會面的模樣大相逕庭――梅峻熙明白,這就是蘭迪的車隊主席。 識人透徹且明理,做事堅持自己的原則,絕不受他人左右――若非如此,想必魯道夫也無法將蘭迪帶往如今的巔峰。 由此也可看出,魯道夫絕不會多加干涉、內部對於梅峻熙是否適合獲得學位資格的聲音。除非影響到了整支隊伍的比賽表現,否則不管結果如何,他都只會在旁靜靜地關注這一切。 梅峻熙深知,這同時也是魯道夫給予的試驗。賽道前線需要的是,能夠承擔所有壓力的競賽工程師,而非只要他人的三言兩語,就被擊退的無能弱者。 「……我知道了。」 「那麼晚安。」魯道夫瞇眼一笑,「明天還得靠你們贏得頒獎台,回去好好休息吧。」 在目送魯道夫離開之後,梅峻熙才開始細想,魯道夫離去前的最後一句話――這位受人敬仰的車隊主席,似乎終於在無意間顯露出,自己同樣受到對手本次的表現影響。 但魯道夫在這段對談裡,卻沒有將此壓力帶給了他;只告訴他該如何應對,以及身為車隊主席,對於競賽工程師的萬分期許。 所以要是他再這麼消沉下去,那可能不僅僅是中了反方的下懷,還背棄了這些總是選擇支持他、相信他的賽道前輩。 但是,這又談何容易? 梅峻熙思考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有氣無力地離開會議室。他決定等這場分站結束再來自我檢討,而這陣子也先別登入車隊的內部論壇;至於尚未填寫的博士班報名表,就讓他先暫時擱著吧―― 他意外發現,當滿腦子被這些消極想法佔據的時候,見到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便會使得原本正常運作的情緒控管,瀕臨失控的邊緣。 感覺眼眶一熱,但梅峻熙還是盡力忍了下來,也努力讓自己的步伐跟平日沒什麼兩樣,緩緩來到不知道在長廊等候多久的坎貝爾身旁。 「你………………等很久了嗎?」 梅峻熙低頭瞥了一眼平板電腦,時間已過了午夜零時――問這什麼鬼問題啊喂! 「採訪完後發現你沒在房間,猜你應該還在開會,就過來等你了。」坎貝爾微微一笑,輕聲說著。「所以還好。」 「是嗎?」 不再是透過電話,也不是透過無線電耳機;聽著這不再受限於任何方式的真實聲音,梅峻熙趕緊低下頭,因為視野再也無法保持清晰。 彷若明白他不再說話的意思,坎貝爾沒有多說什麼,而是逕自牽起他的手,領著他,往飯店電梯的方向而去。 「想哭就哭吧。」 直到踏入電梯,坎貝爾這才輕聲說道;而這段期間,他始終沒有鬆開牽著的掌心。 「…………我不想哭。」 「但你連聲音都在顫抖。」 梅峻熙依舊強忍著,但也許是因為光是忍耐便耗費了許多心力,他感覺自己的判斷力正在急流勇退。 「不,我……哭的樣子很醜,你不會喜歡的。」 「那麼我就不看。」 「……我連哭的聲音都很難聽。」 「那我也不聽。」 「…………那你跟我說可以哭出來有什麼意義嗎?」 「讓你可以在我這裡好好發洩。」坎貝爾語調柔和地回道,「待在一個人的身旁,不能只用看的、用聽的,不然這樣的方式與對待物品有何不同?」 「……………………你這麼會說話,是因為情史過於豐富的關係嗎?」 「不是。」坎貝爾沒把他的無禮放在心上,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是因為你是我所愛的人。」 梅峻熙無暇顧及坎貝爾帶他來到哪裡,他只知道自己正站在房門玄關,抬頭看著眼前那再熟悉不過的英俊面容,而他的淚腺再也支撐不住。 「那麼……我這就哭囉?」 「請吧。」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梅峻熙便放任雙眼的淚水,崩潰決堤。 他邊大哭,邊將自己因為獲得進修機會,而引發的各種議論,全都鉅細靡遺地講了出來。 之中也包含他所感受到的壓力、不安,以及不想放棄與男人之間的約定,卻又不知該從何處理的消極與憂慮。 甚至是他從來無法處理,也不懂該如何共存的自卑。 這事他一向認為不該給任何人知道,但如今隨著內心防線的崩落,他早已不管三七二十一,混著眼淚傾瀉而出。 梅峻熙便這樣毫無條理地痛快哭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更沒有察覺坎貝爾在聽他哭訴的同時,引領著他刷牙洗臉、替他放好洗澡的熱水、等他邊哭邊洗完後遞上明顯不屬於他的乾淨衣物、幫他吹乾濕漉漉的頭髮;最後拍了拍床舖,領著他鑽進被窩。 直到眼淚終於止住,鼻頭一抽一抽,梅峻熙這才漸漸地冷靜下來。他發現自己似乎哭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不知為何回過神後,自己會是緊緊抱著坎貝爾的狀態。 這讓他倏地心跳加速,但欲掙脫時卻又驚覺環著腰際的臂彎,比任何鐵鐐枷鎖還要穩固堅定。 「好多了嗎?」 聽著上方傳來沙啞卻又溫柔的嗓音,梅峻熙緩緩地抬起頭來,睜著腫脹難受的雙眼,毫不意外地對上那雙蕩漾溫柔的綠色眼眸。 「…………謝謝你聽我說。」他一開口,便感受到喉嚨因為哭泣而變得十分乾澀;彷如知道他的困擾,坎貝爾坐起身,替他遞來了一杯水。「結果………………我到底哭了多久?」 「大概有兩個小時。」坎貝爾再次幫他遞來東西,是他的手機。 「兩個小時……那現在不久凌晨兩點了!?」 「是喔。」 梅峻熙接著二話不說,趕緊伸手關上床頭用來控制所有燈源的開關,拉著坎貝爾立刻躺平。 「如果你再不睡的話,今天正賽我肯定會被魯道夫先生用眼神殺死――」 「不要緊,多虧了每天照三餐的體能訓練,我就算三天沒睡也沒關係。」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真的發生這種事啊!」 「那如果不行呢?」 「請不要跟我討論沒有妥協餘地的問題。」 「好。」 氣惱自己為何如此不成熟,於是翻過身,打算背對著男人入睡的梅峻熙,卻發現這時熟悉的手臂,從後方繞了過來,緊扣著他的腰際。 而能讓他感到純粹安心的厚實胸膛,則緊緊地靠著他的背部,讓他的雙頰頓時紅上加紅。 「我覺得我該先向你道謝,峻熙。」 「道……道謝?」 「謝謝你不再是向樂華她們訴說,而是選擇了我。」 「……」梅峻熙對自己今晚的所作所為,感到十足地後悔。「但你…………雖然我記不清自己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但你不覺得我這樣很丟臉嗎?」 「不會,我覺得這樣坦然的你非常可愛。」 「居然是可愛嗎……」 他感覺環抱的力道漸漸收緊,接著後頸傳來一個溫熱且濕潤的感受。意識到那是一個親吻,準備轉身勸阻男人趕快睡覺的時候,梅峻熙卻聽見了一道輕描淡寫似地低聲嘆息。 那並非代表內心的失望,而是近似於心滿意足的平靜。 這讓他有些猶豫不決――卻是掙扎於是否該回頭回抱,還是繼續保持目前姿勢的猶豫不決。 「……我剛來到F1的時候,跑出來的成績,也經常被質疑是否是因為駕駛了一輛好車。」 「咦?」 「畢竟蘭迪不像其他大廠,還有二隊讓新人試水溫。這讓我必須繃緊神經,除了面對加入大廠的壓力,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輿論抨擊。」 坎貝爾這時忽然低聲說著,梅峻熙瞬間便停下內心的所有躁動,豎耳傾聽。 「你知道我討厭在充滿壓力的情況下工作,於是我選擇不去瞭解那些評論,選擇消極的面對。身為金主的魯道夫對此並沒有太多意見,但身為隊友的樂華卻十分厭惡這樣的行為。」 「……因為樂華小姐,總是盡心盡力地迎接各種挑戰。」梅峻熙補充道,嘴角忍不住微微一揚。「你們兩人的個性真的差好多。」 「所以我很不喜歡她。」坎貝爾輕笑,「但是她……的確是相當值得尊敬的前輩。 「我也明白,如果不去了解那些評論,不從其他角度來思考,我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更不會有進步的空間……最終只能繼續待在樂華身後,站在原地,看著好似永遠追不上、遙不可及的賽道女王。」 梅峻熙不知該如何反應,良久之後,還是決定轉過身,喬好適當的角度,伸手環抱住坎貝爾那寬厚的胸膛。 「……但是,當我知道自己愛上梅峻熙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這句話,讓梅峻熙感到困惑地仰起頭,再次與那雙深邃清澈的祖母綠色,四目相接。 那雙眼裡依舊洋溢著專屬於他的柔和色彩,或者是說,那色彩就是本人曾經說過,僅屬於他這輩子唯一的愛,他的戀人。 「你的到來,讓我清楚明白自己的不足。你也不像那些媒體,只會浮誇地稱呼我是未來的世界冠軍,而是十足地肯定,確信我一定能從樂華手中奪下金色的獎盃。」他輕聲呢喃,「我在你的眼裡間接肯定了自己的價值,是你給了我繼續往前邁進的勇氣。」 「……………………但我總是那麼消極。」梅峻熙感覺喉中有些哽咽,「而且我發現我對你總是不甚了解,這樣的我……真的是你口中繼續往前的動力嗎?」 「是的。」坎貝爾收緊了懷抱,「從我發現自己愛上你的那一刻開始,你一直都是。」 梅峻熙陷入沉默,任憑眼淚在眼眶裡二度打轉。 「你對於一級方程式有著旁人無所比擬的熱情,你的憧憬與視野都是我無法想像……看著你,就像看著第一次駕駛賽車的自己。」 梅峻熙凝視著坎貝爾逐漸接近自己,直到兩人鼻頭間的距離完全消失。 「你知道嗎?在你身上我總能看見初衷,那個當初只為享受極速的自己。」 坎貝爾的語氣變得極輕,好似隨時都會在兩人交錯的吐息間、消失無蹤。 接著他鬆開了擁抱,牽起梅峻熙的手,放在最能感受到他的心跳的位置,緊緊捂著。 「我只是想讓你了解,你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沒有你,即便獲得世界冠軍也毫無意義。」梅峻熙似乎也在他眼裡看見了波光閃爍,「所以我不允許你受到那些沒看清你的能耐、你的價值的膚淺評論影響,你絕對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偉大,你只要想著你的存在,徹徹底底地改變了一名世界冠軍的一生,這樣就足夠了。」 梅峻熙看著那張英俊的臉龐,看著看著,忽地想笑。 除了笑自己為何要如此在意那些沒能肯定自己的評論,還想笑說坎貝爾的安慰,依然充滿了他的個人風格,十足的總裁風範。 他吸了吸鼻子:「難得聽你說那麼多話。」 「也只有你才聽得到。」 「是嗎。」 「請記住這些,好嗎?」坎貝爾用著難得卑微的語調,「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與你為敵,你也只要記住在你的身後,我永遠都在。」 梅峻熙垂著眼簾,靜靜地看著眼前置於坎貝爾胸前位置的手背;他沒有開口答覆,只是幅度不大地輕點著頭。 雖然被他人一再質疑,一時半刻也不可能全都拋諸腦後,但最少他已經知道,除了賽道前線的前輩們,這位願意交出整個人最為脆弱之處的男人,就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全然信賴的存在。 得知坎貝爾又無條件地接受了被自卑束縛的自己,梅峻熙忍不住心忖,或許打從這一刻開始,這世上就再也不存在比他還要更深愛自己的人。 那種感覺難以言喻,既溫暖又讓人熱淚盈眶,既獨特又令人不勝唏噓。 梅峻熙沉吟了一會兒,仍低著頭,但不再遮掩發紅的耳根:「是說現在說這些可能有點晚了,但我還是想說……這陣子忙到沒辦法好好跟你說話,讓我感到非常、非常地…………」 「非常?」 他沒有理會坎貝爾的明知故問,他思索自己也該跨出這艱難的一步了,這也是他目前能夠回報這份愛意的方式。 ――快啊!坎貝爾還在等你的答覆! 「非常…………………」梅峻熙深吸一口氣,「…………………………………………………………想好好睡上一覺。」 嗯,很好。 他忘了自己的這張嘴,總是會在關鍵時刻慣性病發。 應該是察覺到梅峻熙,此時想將自己砍掉重練的困窘――事實上也是如此――坎貝爾望著懷裡紅著臉、宛若正在發燒的戀人,寵溺無比將人再次往胸口一帶,低聲一笑。 「那就睡吧,晚安。」 「嗯。」 但梅峻熙並沒有聽話入睡。他躊躇了片刻,接著鼓起勇氣,於坎貝爾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往那有著優美弧度的嘴角,輕輕一吻。 這吻輕得彷若羽毛飄然掃過,梅峻熙接著匆匆地回了一句「晚安」,便將整張紅透的臉埋進那有著熟悉體溫的頸窩,強迫自己閉眼歇息。 也許是因為腦袋超載負荷,一時間沒辦法顧及太多,梅峻熙也完全沒有注意到男人因此一凜,以及後方緊接而來的驚訝與滿心喜悅。 坎貝爾心滿意足地親吻他的髮梢,心想即便會被本人強力反駁,但還是想與懷裡的戀人訴說――他是如此可愛地令他愛不釋手。 魯:前陣子不知道是誰送我一瓶1980年份的威士忌,那瓶可是世界級難入手,害我一直都捨不得喝上一杯啊。
愛:前陣子除了收到喜歡的影集全套藍光,後來還收到偶像的簽名會入場資格,天哪……我好想知道到底是誰送的,該不會是聖誕老公公吧?真的太有心了! 坎:…… 梅:…………好吧,我其實比較好奇你是怎麼弄到那些禮物的? |
cHAPTER. 24
要是沒記錯的話,山謬爾還是頭一次見到,梅峻熙與自己同時間進到維修坊。 這讓他感到百思不解,正賽當天說什麼都要一大早跟著技師團隊一起做早操、一起進行賽前準備,也是第一個在會議室等待賽前會議的青年,竟然在相對正常的時間點裡,與他分秒不差地踏進維修坊的出入口。 湊巧跟在後頭的愛莉諾亞似乎也察覺到了,愣愣地望著邊傻笑、邊向他們打招呼的梅峻熙,接著像是發現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個箭步向前、將對方拖進了車房角落。 擔心好友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山謬爾便咬著牙,跟了上來。 「梅。」 「……有?」 看著氣勢凌人的愛莉諾亞,山謬爾隨即收到了好友由雙眼發出的求救訊號;但無奈愛莉諾亞並非等閒之輩,他只能搖頭代替回應。 這也讓梅峻熙立刻改投以滿是怨念的視線,接著下一秒,愛莉諾亞一個翻起衣領的粗魯動作,迫使自己不得不面對眼前的緊急事態。 「愛、愛莉諾亞小姐!?」 「愛莉諾亞,那個……有話可以好好說。」山謬爾終究阻擋不了良心的催促,向前趕緊攔住愛莉諾亞的肩頭。「不要動手動腳的──」 「我就知道。」 愛莉諾亞並沒有聽進他們的一言一句,但很快便鬆了手,讓兩位仁兄不禁面面相覷,接著極有默契地看向始作俑者的方向。 「你身上這件制服,是坎貝爾先生的吧?」 「「咦!?」」 即便愛莉諾亞沒有刻意壓低音量,但山謬爾還是認為自己可能聽錯了什麼。然而相對之下,梅峻熙的「咦」卻代表著他一個掩飾地相當滿意的秘密,當場便被擁有好眼力的前輩一眼識破。 這下換成山謬爾對他投以奇怪的目光了。 「原來大家的制服都長得不一樣嗎?」 等等,重點錯了吧? 「不,都一樣喔。只是我們兩位賽車手的制服有點不同。」愛莉諾亞忽地頭頭是道地解釋,「因為他們的制服版型是量身訂作的,但外觀上看不太出來,所以會用在衣領內側分別繡上他們名字縮寫的方式,以防每年發放時發錯對象。」 「也難怪穿起來感覺不太一樣。」 不,稍等一下,不要把你身上穿著坎貝爾的制服一事,回答得那麼理所當然啊。 「所以你昨天在坎貝爾先生那裡──過夜?」 見愛莉諾亞挑了挑眉,山謬爾感覺自己似乎在意外之間,得知了一個足以撼動山脈堅石的天大消息。 「呃……………………………………是。」梅峻熙扯著嘴角,有些語無倫次地回道。「是發生了一點事……但我們也沒發生什麼事,絕對不是您想像的那種『過夜』!」 「我又沒說是哪種『過夜』,你緊張什麼?」望著急於澄清的後輩,愛莉諾亞不禁饒有興味地笑了笑。「你做事一向謹慎,但三不五時會神來一筆……不錯!很好!請繼續保持,趁勝追擊!」 「是這樣嗎!?」 「……那個,可以容我打個岔嗎?」 看著好友與賽道前輩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山謬爾清了清喉嚨:「所以,為什麼梅會穿著坎貝爾先生的制服?我記得蓋瑞說過,坎貝爾先生十分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 愛莉諾亞瞥了梅峻熙一眼,別有居心地露出詭譎的笑容,決定保持沉默。 「沒、沒什麼,只是昨晚剛好在坎貝爾那裡過夜,早上睡過頭,來不及回房間換制服就硬著頭皮跟他借了。」得知愛莉諾亞不打算幫忙之後,梅峻熙便一副生無可戀,語氣極為僵硬地回答。「真的沒什麼。」 今早不知為何,原先設定好的手機鬧鐘並沒有響起,竟是坎貝爾在耳邊輕聲呼喚,他才極為遲鈍地睜開雙眼──思及此,梅峻熙便感覺臉頰一熱,完全無法思考這般的解釋根本充滿破綻。 且在這眼看就要遲到的匆忙之中,他一見坎貝爾好心遞來的制服,便不疑有他的直接換上。直到在前往賽道的路上,才漸漸發覺身上的這件制服明顯寬鬆許多;等到意會過來,只能臉色鐵青地在心底拼命祈禱,希望不要被別人發現他現在所穿的,就是坎貝爾的車隊制服。 然而這份祈禱,顯然沒有受到老天眷顧,才剛踏入維修坊,便被愛莉諾亞一眼看穿。 「是嗎?」山謬爾一臉狐疑地瞇起雙眼,「唉……算了。雖然聽你跟愛莉諾亞小姐的對話就覺得不太對勁,但我並沒有強迫他人的興趣。」 「……謝謝你,山謬爾。」 梅峻熙感激地看著兩手一攤的好友,邊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你是山謬爾嗎?」以為可以看上一齣現場演繹、關於友情意義的大戲,卻因為山謬爾的體貼舉動戛然而止,愛莉諾亞便挑了挑眉。「我不記得山謬爾是這麼好心的人物啊。」 「我難得體貼一下不行嗎?」山謬爾沒好氣地回道,「況且梅是我的朋友,我體諒他也是正常的。」 「朋友?那位為了贏得比賽不擇手段的魔鬼山謬爾,居然有朋友?」 「……」 「魔鬼山謬爾?」梅峻熙一臉好奇地問道。 「不,你什麼都沒聽到。」山謬爾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好了會議快開始了,走了走了──啊。」 山謬爾繞到兩位競賽工程師的身後,打算推著他們的後背,催促他們趕緊滾進會議室裡;但還沒就定位,便因為後方出現一道熟識的身影,下意識地驚訝出聲。 梅峻熙及愛莉諾亞聞聲,便極有默契地一同往後一瞧,只見那近日因為成績優異,而頻繁出現在媒體鏡頭前的賽車手,正滿臉笑容地朝他們的方向,漫步而來。 那是一名有著明顯歐亞混血面孔的青年,他五官端正好看,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修長卻不會太過秀氣的眼睫毛,與那年輕卻又不失穩重的氣息,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不過場上還是就屬坎貝爾最好看,毋庸置疑。梅峻熙沒注意到自己相當偏頗地思忖著。 金雅昶的到來,也讓他想起前天同樣來到義大利的F2正賽,眼前的青年再次以領先其他車手的極快圈速,漂亮地奪得這場分站的冠軍獎盃。 看來金雅昶極有可能在明年來到蘭迪F1車隊,填補因為某位賽車手離去而遺留下來的空位一事,幾乎已成定局。 「您們好。」這位F2目前的積分領先人,露出了表示友好的微笑,禮貌地微微點頭。「魯道夫先生要我一同參與賽前會議,這就來打擾一下了。」 「喔……那就一起吧?」 山謬爾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讓金雅昶先行通過──等到他驚覺哪裡不太對勁的時候,金雅昶早已進到會議室裡頭。 「……梅,我堂堂一名蘭迪車隊的策略專家,為什麼要讓路給他啊?」 「啊?」 「你沒發現你的好朋友正陷入自我迷惘的危機當中嗎?」 「呃、抱歉,我真的沒注意到你發生什麼事了。」 愛莉諾亞看著山謬爾抓著梅峻熙的衣領,奮力地不斷前後搖晃,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口中吐出表示對他們的情商深感擔憂的嘆息。 賽前會議結束後,梅峻熙便汲汲營營地來到維修坊,目光不斷四處搜索,必須趕緊找到自家賽車手,準備進行慣例的賽前分析。 然而當他好不容易找到時,卻見今日忽乍到來的蘭迪新星,正與男人交談,便停下腳步,將差點喊出的名字硬是嚥了回去。 不過眾所皆知的,坎貝爾一向不喜歡和不熟識的人們進行對話。因此無論來者的態度再多麼親切熱絡,只要搭上坎貝爾無動於衷的面無表情,總能形成一種十分強烈的對比。 很快地,坎貝爾便發現自家工程師的到來;他迅速地打斷了後輩的無所不談,朝梅峻熙的方向筆直走來。 「你在看些什麼?」 「在看跟你說話的金先生。」梅峻熙順手拿起掛在牆上的無線電耳機,邊調整麥克風的位置。「要不是你突然跑過來,我剛應該要過去跟他聊一聊。」 這讓坎貝爾笑了笑:「不開心?」 「沒有。」 ──呃,真希望這堪稱靈媒等級的第六感能收斂一些。 「是因為……下一場他將代替你跑練習賽,我得找機會好好認識他一下。」 「我還以為是因為我沒在第一時間發現你的緣故。」 「並沒有。」 「那麼沒那個必要。」聽到這回應,梅峻熙不懂為何坎貝爾的語氣,霎時變得有些冷漠。「你只要像平常一樣,專注地完成自己份內的工作就好。」 「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然而提到所謂份內的工作,梅峻熙不自覺地看向,與他僅有一條賽道寬度距離的控制坊。他驀地沉吟不語,雙眼凝視著打從來到前線之後,就不曾變動的位子上。 「對了。」 「什麼?」 梅峻熙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身旁正在戴上賽車手套的坎貝爾。 「看來我的制服給你穿是正確的選擇。」 「…………這件事,等這場結束我再跟你討個公道。」梅峻熙還以為是有什麼重要事項要轉達,便皺起眉頭,沒好氣地回道。「還有今天天氣預報將會有百分之六十的降雨機率,就這樣,原地解散。」 「生氣了?」 「不想想是誰將這件制服遞給我的嗎?」 「好吧。」 梅峻熙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但是……謝了,昨天晚上也是。」 「那沒什麼。」坎貝爾低垂眼簾,輕聲回道。「那也是我應該做的。」 這話讓梅峻熙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並不吝於回予微笑。 就在眾技師訝異他們總是一臉嚴峻的賽車手,居然也有展露笑顏的時候,賽會便不識時務地廣播比賽即將展開,讓他們僅能在訝然之中,回到自己的崗位就定位。 不過回到控制坊的梅峻熙,並沒有發覺金雅昶輕皺眉頭,視線始終停留在自己身上;金雅昶雙手扠著腰,不發一語,看著頭上準備展開比賽的轉播螢幕,不知在思索著什麼。 面對義大利大獎賽可能會有雨勢打亂比賽節奏,蘭迪的兩位競賽工程師,不得不更加注意他們今次最強勁的對手。這使得賽前會議,除了照例的提醒及互相勉勵外,無外乎便是討論如何將樂華順利無比地送上頒獎台。 這番探討自然讓梅峻熙心底不大舒服,但他還記得坎貝爾曾經告訴過他,即便資源充足到足以讓車隊兩名賽車手進行內部競爭,車隊還是會支持贏面較大的那一位。 這不是什麼承襲以往的定律,而是為了獲得車手與車隊雙料冠軍──這兩全其美的計策。 梅峻熙瞭解,但現在除此之外,還有個更大的問題在等著他。 他在自己於控制坊的位子前,忽地停下腳步。以為在歷經昨晚的大哭發洩,還有方才戀人變相地幫助轉移注意力,這一切都會消停一些,但顯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一刻,以為能夠順利運作的平常心正逐漸瓦解──自卑趁此機會,迅速捲土重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緊繃,憂慮和恐懼化作無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幾乎將他淹沒。 直到不自覺握緊的拳頭,使指甲深陷手心的皮膚,這般會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刺痛,才讓他把滿滿的反胃感吞了回去。 「梅先生?」 「……我在。」 「您還好嗎?」梅峻熙抬起頭,便對上佐藤擔憂的眼神。「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蒼白,是不是哪裡不太舒服?」 「我沒事。」他趕緊露出微笑,「不用擔心。」 「……我聽山謬爾先生說過,您總是相當期待每場比賽的到來,表現的比他們還要興奮;而他們也因此經常被您的情緒感染,不得不提起精神來好好面對每場比賽。」 「有……有這回事嗎?」 從沒聽過任何一人如此評價自己,梅峻熙聽聞後,因為腦袋暫時還無心消化,不禁愣了一愣。 佐藤見狀,便露出他招牌的溫和微笑。 「聽到一向十分優秀的山謬爾先生這麼說,再加上這兩天來的相處──」他坐上屬於自己的暫時位子,開口近似呢喃。「我大致上能明白,自己為何沒能獲得進修的原因了。」 「什麼?」 「沒什麼。」佐藤話鋒一轉,指著螢幕上的顯示時間。「暖胎圈快結束了,讓我們一起加油吧,梅先生。」 「喔……好。」 ──所以佐藤知道與自己競爭博士班入學機會的人,就是他嗎? 然而佐藤的反應卻讓梅峻熙滿腹疑惑,但他目前只能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趕緊坐上自己的座位,和控制坊的眾人一同屏氣凝神,緊盯著眼前的轉播螢幕── 起跑線上的五個紅燈亮起,後方揮舞的綠旗收起,隨即燈滅,起跑! 一開場,樂華便不負眾望地完美出擊,像是一名率領眾多賽車,攻略蒙札賽道的無敵領袖;坎貝爾則緊跟在後,行經第一與二號彎道時,成功地阻擋下企圖越位的阿爾文。 但阿爾文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在大彎道時猛踩油門,在還沒進入白熱化的比賽初期,與坎貝爾一同將精采的併輪較勁,獻給觀眾。 這場較量,自然讓場邊觀眾的歡呼聲不絕於耳,但對蘭迪的工作人員而言,絕非喜聞樂見。 梅峻熙盯緊眼前不斷跟著賽車奔馳的數據,透過無線電,向坎貝爾指示可以如何調整設定──不過這時,他的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令他不禁嚇了一跳。 梅峻熙轉過頭來,只見金雅昶面帶微笑,指了指他戴在耳上的耳機,示意有話要說。 「我可以在這裡欣賞這場比賽嗎?」 「噢?」 聽著突如其來的懇求,梅峻熙與一旁的佐藤,極有默契地交換彼此眼神,心想車隊並沒有禁止測試車手不能待在控制坊,便以點頭作為答覆。 就在金雅昶打算開口道謝時,眼前螢幕正好轉播到在持續爭奪第二名位置的數圈之後,阿爾文於最後一個彎道大踩煞車,以延遲制動的技術成功超越了坎貝爾。 這讓以法拉利車迷為主要構成的圍場頓時歡聲雷動,阿爾文迅速加緊腳步,逐步縮短與樂華之間長達十秒的差距。 『看來這場會跑得有些掙扎。』 「絕對沒有。」收到坎貝爾的無線電回報,梅峻熙查看自家的賽車數據,當機立斷地回答。「現在看來只是賽道對於你的輪胎磨耗有些劇烈,但還不到要保護輪胎的時候,需要換胎時會再給你更明確的指示。」 『好。』 掛斷無線電後,梅峻熙抬頭便見轉播裡的坎貝爾不顧一切,油門全開,瞬間遠離本來與他只剩一秒之距的文森特。 這讓梅峻熙有些哭笑不得,不得不向山謬爾徵求進站換胎的時機。 眼看山謬爾準備下達新的策略指令,後方位於第五的紅牛及第六的雷諾──納爾森與華萊斯在過彎時發生擦撞,兩台賽車便雙雙衝進滿是砂石的緩衝區。且在一陣塵土飛揚之中,納爾森以難以想像的極高速度,撞向了具備緩衝作用的輪胎牆。 這突發狀況讓賽道上所有人皆倒抽一口氣,任誰也無法想像沒能穿上抗重力服的賽車手們,當下所受到的撞擊會有多麼劇烈。 所幸納爾森似乎毫髮無傷,他坐在車裡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起身離開賽車;而賽會在事故發生的當下,立刻全場黃旗,由安全車引領所有還在比賽中的車輛,直到狀況排除為止。 一見黃旗揮舞,山謬爾便立刻做出反應,藉此機會直接指示兩台蘭迪賽車進站換胎。雖然此舉讓維修坊內一陣忙碌,也讓對手暫時獲得領先;但在新輪胎的加持下,兩位蘭迪車手奪回領先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時卡茲波特忽地轉過頭來,見到後方的金雅昶時不禁一愣,邊拍拍佐藤的肩頭,表示與他交換位置。 「威廉怎麼會在這裡?」卡茲波特朝梅峻熙的方向靠了過來,小聲地問道。 「……他說他想在這裡觀賞這場比賽。」 「維修坊裡有的是位子,怎麼不在那裡看就好?」 梅峻熙聳了聳肩,示意自己也不太明白;他猜想著金雅昶並不是單純想待在控制坊──要是視線可以化為箭矢,那麼他的背部現在可能早就千瘡百孔。 而這也讓他想起方才金雅昶呼喚自己的拍肩舉動,讓他忍不住與前陣子來自車隊同事的莫名挑釁,聯想在一起。 「你沒事吧?梅。」 聽聞來自卡茲波特的呼喚,梅峻熙這才自難以言喻的感覺裡,回過神來。 「抱、抱歉,我有點走神了……」 「只是短短的幾秒鐘,不用在意。」彷若是察覺到梅峻熙不太對勁,卡茲波特露出久違的親切微笑,在他眼前的螢幕伸出了手。「現在你該注意這一段,以防坎貝爾引擎過熱,還有這裡。」 「好的。」 明白卡茲波特是在幫助他轉移注意力,梅峻熙趕緊打起精神,努力地將目光拉回即時賽況上。 沒多久,賽會便宣布這一圈結束後,安全車將會駛入維修坊。 然而就在黃旗結束的同時,阿爾文卻突然延遲了踩下油門的時機,使得後方隨即加速的樂華一個反應不及,左前輪橫掃艷紅賽車的右後輪,下一秒便隨著受力方向、轉向一旁鋪滿瀝青的寬廣緩衝區。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觀眾席一陣喧鬧,蘭迪控制坊裡、全權負責樂華的愛莉諾亞,更是激動到直接站了起來。雖然樂華即時將車子穩定下來並重回賽道,但還是落後到第十名的位置上,差點便跌出了僅有十個名額的積分區。 「樂華小姐!您沒事吧?」 愛莉諾亞緊張地接通與樂華之間的無線電,趕緊詢問賽車手的人身安全。 『我沒事。』樂華的語調相比之下冷靜許多,『但我要宰了阿爾文那個蠢蛋。』 梅峻熙正要回報賽況的動作因此停頓一下,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樂華如此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怒氣。 「坎貝爾。」 『我在。』 看著坎貝爾跟著文森特,即時閃避方才一度混亂的賽道路線,梅峻熙不禁鬆了一口氣:「樂華小姐出了一點狀況,目前需要你油門踩到底,先把文森特解決掉。」 『我會的。但希望你不是基於車隊總積分才這樣跟我提醒。』 「是因為現階段你得先單打獨鬥。」梅峻熙皺起眉頭,「怕你亂了陣腳,所以必須這樣提醒你。」 『所以你認為我是會自亂陣腳的人?』 「這只是提醒,是提醒啊先生。」 『這世上會讓我亂了陣腳的人,就只有你而已。』 梅峻熙還來不及阻止,坎貝爾那總是出其不意的表白,則又一次進到控制坊的無線電頻道之中。 這讓他感到困窘地晃著腦袋,並偷偷觀察到後方的金雅昶,滿臉寫著大寫的問號;雖然乍看之下十分逗趣,但可以的話,他真希望這段對話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隨你怎麼說吧。不過我還是要請您專心比賽,坎貝爾先生。」 『還以為你會像上次一樣利用大吼蓋掉這則通訊,看來是我多心了。』 「以為你會乖乖聽話的我才是多心了。」 見梅峻熙有氣無力地將話題畫上句點,坎貝爾便愉快地輕輕一笑,隨後數據所示他猛踩油門,逐漸縮小與文森特之間的距離。 看著坎貝爾總是要上演這般套路才肯認真比賽,梅峻熙忍不住猜想,要不是他真有奪冠的天賦,魯道夫或許早就讓他打包回家了也說不定。 「…………你都這樣和坎貝爾先生進行車隊無線電?」 倚在梅峻熙身後欄杆的金雅昶結束沉默,他伸出手,沒禮貌地拿下梅峻熙一邊的耳機,語調沉冷地問道。而他這個舉動,也讓梅峻熙霎時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僅能定格在自己的位子上。 「聊天?毫無魄力的督促?現在正面臨可能會失去目前名次的情況,你不跟坎貝爾先生說該進行什麼調整嗎?」 聽聞他的疑惑,梅峻熙看了卡茲波特一眼,但眼前的大前輩正緊盯轉播螢幕,對於他們之間的對答絲毫不感興趣。 「……他一向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所以不需要。」 「你難道不知道賽車手在場上的視野有多麼狹隘嗎?」 梅峻熙頓然不語,他明白了金雅昶的意思。 競賽工程師在比賽期間除了適當安排後勤支援外,還必須時時向賽車手提醒目前場上的狀況;畢竟賽車手能關注的只有眼前的賽道,為了能確實執行有效的比賽計劃,便會更加仰賴競賽工程師的詳細回報。 「你說的對,但這方式並不適合坎貝爾先生。」他回,邊掙扎地甩開金雅昶抓著他的耳機的動作。「這會帶給他太大的壓力。」 不過這回答卻讓他沒有任何把握,尤其是在意會到金雅昶其實是在試探自己的時候。 金雅昶板著臉,雙手抱胸:「回報賽況哪有什麼壓力之說?」 「這……這就是我和他的工作方式。」 「有這麼無厘頭的工作方式?」金雅昶冷冷一哼,看著梅峻熙轉過身、不打算繼續理會自己,便改用帶著新加坡腔調的中文,悻悻然地接續說道:「也難怪總部那裡,會有一群人認為你不適合了,梅峻熙。」 金雅昶話音一落,梅峻熙全身一顫,背脊發寒。 ──所以金雅昶知曉最近內部論壇,那些針對他是否該擁有進修機會的討論,也知道他被其他工程師批得體無完膚。 而他這幾個月來的努力,則被眾多的負面輿論,刻意地視而不見。 一想到這裡,梅峻熙便感到難以忍受的暈眩;明明控制坊裡的氣溫還算涼爽,但額角卻流下了不合理的冰冷汗水。 『峻熙。』 「……我在。」 一聽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喚,梅峻熙故作鎮定,迅速回應。 『看著我。』 「咦?」 『你在賽道上,只要看著我就好。』 梅峻熙陷入了沉默,他無法理解為何男人總是能在他最失意落魄的時候,適時地出現,指引著他繼續前進。 『不是對手或車隊,也不是樂華,更不是任何人;而是專屬於你的賽車手,一位名為「萊斯特.坎貝爾」的人。』 梅峻熙默默地看著眼前因為正奔馳於直線賽道上,不斷攀升的數據;他感受著耳邊隱隱傳來那台深紫賽車的引擎聲,以及坎貝爾那依舊充滿磁性的沉冷嗓音。 ──對啊。 站在賽道上的他誰也不是,他只是一名隸屬蘭迪F1車隊,是萊斯特.坎貝爾的競賽工程師。 他深吸一口氣,見證坎貝爾在一段全力奔馳之後,俐落地超越了文森特:「我知道了。」 『很好。』坎貝爾的語調裡帶著笑意,『麻煩你給我下一個指示。』 「目前比賽剩最後十圈,雷達如果顯示沒錯的話,我們推算約莫在倒數兩圈時就會下雨。」梅峻熙探頭仰望著被厚重雲層籠罩的天空,「在這八圈裡,你覺得你能追近多少?」 『不多。』坎貝爾果斷地回道,『蒙札新舖的路面對於我們輪胎的磨耗比想像中還要嚴重,我已經盡力了。』 「法拉利也是,在你超越文森特之後,他顯然放慢速度,開始試圖保全他的輪胎。」梅峻熙隨即透過平板電腦,對山謬爾表達訴求,邊語調平靜地解釋。「但你這次的輪胎還剩一組全新的配方,且你們之間的時間差距,正好夠你進行一次進站換胎。」 『我知道了。』 「山謬爾那裡答應了,那麼再等一下,我會給你更明確的指示。」 『好。』 語畢,梅峻熙還沒喘過氣來,身旁的卡茲波特便忽然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頂。 雖然蘭迪的技術總監什麼話也沒說,但梅峻熙足以感受到這名賽道上、最為資深之前輩的肯定。 他也在這瞬間,深切地感受到一絲前所未有的豁然。 「你打算在這最後幾圈讓坎貝爾先生進行換胎?」金雅昶完全無法認同他的決策,忍不住出聲發難。「這實在太過瘋狂了!」 「我知道。」 梅峻熙拿下耳機,毫不猶豫地回道,接著伸手按下了眼前的進站指示燈。 這讓金雅昶登時一愣,原本到口的質問全都消失無蹤。 這場於最後數圈的冒險進站,使得坎貝爾一重回賽道,便落後在暫時排名第五的隊友之後。不過他也不再客氣,隨即在下個高速彎道,不留情面地加速超越。 而場邊的轉播媒體,也毫無例外地開始對蘭迪的換胎決定議論紛紛,甚至一度連上蘭迪的無線電通訊系統,打算在這最後數圈裡,詢問他們為何做出如此決策。只不過這些都被蘭迪公關以擾亂為由,全數婉拒。 一級方程式所使用的輪胎,是必須在一定溫度之下才能發揮特性的熱熔胎;簡言之,新的輪胎在胎溫還沒上來之前,根本無法正常發揮。尤其在受濕度影響的賽道上,加熱的速度更會嚴重受阻,因此從來不會有車隊允許,這只能用亂來才能形容的進站策略。 梅峻熙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只要有奪冠的機會──他都不願意輕易放棄嘗試。 至於他所負責的賽車手,也許是在回應他的期待,再次超掉文森特的同時,也刷新了這場比賽的最快圈速。即便賽道某些區段已經飄起零星小雨,但絲毫不影響坎貝爾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拉近換胎前與阿爾文之間僵持不下的距離。 不知是否因為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賽道上的雨勢並沒有變大;接著大家都能從轉播螢幕上,明顯看見阿爾文對於後方急起直追的後輩深感不服。 而這追擊上來的速度,也促使他們於最後一圈,以半秒之差再度狹路相逢。 「我想阿爾文,現在應該又是滿口髒話了吧?」 卡茲波特幸災樂禍地說道,緊挨著全神貫注地盯著螢幕的梅峻熙。 在最後衝線前,坎貝爾抓準阿爾文失誤留下的空隙,由內線展開攻勢;但阿爾文不甘示弱,他不顧一切地踩下油門,路線頓時一偏,直接壓縮到對手的超車路線。 這讓眾人僅能眼睜睜地,看著坎貝爾不得不緩下速度,讓阿爾文奪回領先位置,直向方格旗揮舞的終點線,奔馳而去。 阿爾文這番舉動再次引起觀眾席上一陣嘩然,蘭迪的維修坊也毫不例外;蓋瑞甚至氣得甩下耳機,雙手用力搖著無辜的佐藤肩膀,邊大罵著阿爾文為何膽敢變線防守、使出這麼不乾淨的手段。 至於夾在中間的愛莉諾亞則無奈搖頭,接著轉頭正想出聲關心一下梅峻熙時,只見卡茲波特雙手一擺,拍了拍她徒弟的肩頭:「你的手再這樣握著,等等不流血才奇怪呢。」 聞言,梅峻熙才聽話的鬆開手心,不發一語。 直到前三名的賽車──阿爾文、坎貝爾以及樂華依序來到頒獎台前的賽道停下,賽會才公告關於衝線前阿爾文的舉動,經賽會裁判認定沒有犯規之餘,調查也就到此為止。 愛莉諾亞嘆了一口氣,向她的後輩扁起嘴:「我們走吧,梅。」 梅峻熙沒有回答,僅是點了點頭。他在車隊同仁幾乎都前往頒獎台後,這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準備跟上等待著他的愛莉諾亞。 但當他躍下控制坊的台階,以為已經離開的金雅昶突地出現,用力地往他的肩膀推了一把。 「嘿!你做什麼!?」 「你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金雅昶完全無視將梅峻熙拉至身後的愛莉諾亞,以及眼見情況不對,前來扯著他肩頭,要他冷靜下來的技師們。 「不會每次都那麼好運的,你難道不明白最後換胎的舉動,有可能讓坎貝爾先生失去原本手到擒來的頒獎台嗎?」金雅昶毫不客氣地,用力指著梅峻熙。「最後的拼搏甚至並不需要,阿爾文一直以來都是個神經病,沒必要為了冠軍,讓坎貝爾先生深陷危機之中!」 見對方仍舊低著頭,金雅昶更是嗤之以鼻,調頭準備離開。 「……你說的那些,我全都知道。」 梅峻熙忽然開口應道,令周遭留守的車隊成員,全都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金雅昶也是其中之一。 「這決策所帶來的風險有多高,甚至還可能讓坎貝爾因此退賽──我當然都知道。然而,之所以選擇繼續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我願意承擔所有後果。」 他抬起眼,毫無畏懼地注視著眼前的賽車手。 「除此之外,我還瞭解自從來到前線之後,我只怕沒辦法替自己的賽車手,抓住任何可能奪冠的機會。」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便那些機會有多麼天方夜譚也一樣?」 「對。」 「不要鬧了,你這個半吊子!」金雅昶忍不住大聲叱喝,「這裡可是賽車界的最高殿堂,不是讓你玩扮家家酒的遊樂場!」 「儘管你是這麼認知,我想幫助坎貝爾獲得冠軍的想法,依舊不會改變。」 梅峻熙輕輕推開愛莉諾亞,緊握雙拳,來到距離金雅昶不到一步的面前。 「只要蘭迪願意給予挑戰的空間,就算面對的是卡茲波特先生,或是魯道夫先生直接下達車隊命令也無所謂。」他想,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說話最為堅定的一次。「就因為我此時此刻是萊斯特.坎貝爾的競賽工程師,僅此而已。」 說完,梅峻熙便繞過了這名年輕的賽車手,接著停下腳步,回頭催促著愛莉諾亞前往頒獎台。 愛莉諾亞見狀,這才跟著四周同樣目瞪口呆的技師回過神來,趕緊快步上前。 至於金雅昶則不發一語,直往維修坊的方向,憤而離去。 梅:你覺得金雅昶會不會一直記仇,然後找機會回來揍我一拳?
坎:他不會的。 梅:真的? 坎:因為我會讓他知道,動了你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在等著他。 梅:……我好像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問題。 |